學達書庫 > 淩力 > 暮鼓晨鐘·少年康熙 | 上頁 下頁
二〇


  粉兒終於止淚,靜靜的、帶著訕笑自己的意味說:"小時候,我跟你一樣,只當人真有什麼良心。後來才知道,全是胡說!甲申年天下大亂,我才十歲,隨著寡母跟伯父一家逃難。伯父就是禽獸,趁亂霸佔了我娘,還糟蹋了我,過兩年就把我賣進窯子。那年月,窯姐兒遭罪呀!吃糧當兵的韃子、漢人、蒙古人,哪個不是作踐人的畜類?好容易來個人贖我從良,轉眼又把我送給朋友。這狼心狗肺的朋友一得志就把我賣給韃子;韃子玩夠了,獻給老主子;老主子玩夠了賞給小主子;小主子又放我出來幹老營生……轉了一大圈,我還有什麼看不透的?良心早叫狗吃了!"

  "姐姐,你就沒遇上一個好心的男人?"

  粉兒淒涼地笑笑:"為我贖身的那個就算最好了。雖說他拿我送人,終究是他正妻不容,無可奈何,況且還舊情不忘,時常來往。後來他斬首法場,我念他這份情義,還去生祭了一場。近日還有一個刻書匠,說是要娶我……算了,好的沒說頭,不說了!阿醜,還記得我踢了他一腳的那個官生嗎?所有的人裡,我最恨他!那個忘恩負義白眼狼!我非得找到他,坐他個窩主的罪名、要他的腦袋不可!偏偏就尋他不著,真氣煞人!"

  夢姑太記得了。

  那天將軍府情景很古怪,那個叫吳之榮的儒生被推出客廳、摔倒在當院之際,竟有那麼多奴僕輩聚在周圍呵斥叫駡!人們說此人專告黑狀,告什麼《明史》,將軍不准,便來糾纏,要索回書畫古董,真是癩皮狗一條!哄笑嘲弄的人群中突然沖出一個女子,扳過那儒生的肩膀對臉一瞧,他怕冷似的朝後一縮。她尖聲大笑,笑得喘不過氣,邊笑邊嚷:"張公子,張相公!你也有今天嗎?……"她突然止笑,站直身子,柳眉倒豎粉面含威,揚起尖尖小腳,照著那個吳之榮狠狠踢過去,痛痛快快、高高興興地喝道:

  "你給我滾蛋!"

  想起這些,夢姑心裡發寒:粉兒當真有殺人之心!可是看看粉兒,一點不兇狠,說那些可怕的話就像在扯家常,想必是說說解氣罷了。夢姑放下心,隨口問:"這人還好吧?"

  "誰?哦,你是說我的這個孤老吧?"粉兒恢復了常態,高高興興地說,"好個屁!"

  "他多老實,又那麼怕你。"

  "死木頭,濕麵團!"粉兒笑嘻嘻地數落,"他怕我,是怕我不讓他上身!"

  "粉兒姐!……"夢姑臉通紅。

  "誰騙你!一上床,他比蟒蛇纏得還緊、比濕麵團黏人還凶,膩味透了!"粉兒一臉厭惡,做了個要嘔吐的鬼臉,"還小氣得賽過鐵公雞!兩個月沒付錢,母主子要發火啦!"

  "那,她要扳他窩主呢?你就不給他提個醒兒?"

  "我管不著!母主子真要使那一招,我也沒法,他自認倒黴吧!"看到夢姑眼裡的不滿,粉兒笑笑,"他是小本經營,沒好地好房,油水不大,母主子未必肯大動干戈。你這有良心的人兒,放心好啦!"

  晚飯本應吃得很開心,偏那"死木頭"真有股子濕麵團的黏糊勁,總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粉兒,逮機會就想挨她、蹭她、摸她,粉兒瞪他罵他,他全不在意、毫不收斂,弄得夢姑不好意思抬眼,沒吃飽就放下了筷子。

  吃罷飯,粉兒就打發"死木頭"去找船,好讓夢姑連夜北上。夢姑坐在裡屋,明明聽著粉兒吩咐他快去快回少答多問,倏忽間粉兒一下子推開屋門,兜頭就朝夢姑低聲嚷:

  "快,阿醜,你快跑!"

  夢姑一驚:"怎麼啦?"

  粉兒帶了幾分歉疚說:"沒想到母主子這麼黑心,一塊死木頭也不肯放過,府裡來人抓他的窩主了!"

  夢姑急得瞪大眼睛:"你快叫他逃哇!"

  粉兒蹙眉道:"他就是逃到天邊,還逃得出將軍府的手心?我也犯不著為這麼個濕麵團當真逃人!"

  "你!……"

  粉兒提起夢姑的小包袱,把她往後門推:"別管他啦,府裡的人可是認識你呀!快走!"她雙手狠命一推,夢姑跌跌撞撞,摔倒在街邊,身後的門"嘭"地關上,一陣拉閂上門亂響之後,門裡面就沒聲了。可前頭騰起一陣敲門叫嚷,這間雜貨鋪已被巡捕圍住。

  夢姑爬起來,拎著小包袱就向北走。她不敢跑,雖然心跳如鼓還得靜靜地邁步。雜貨鋪那邊的聲音越加雜亂狂暴,緊緊追著她,轉過街角,才漸漸遠了。

  前面一片光亮,夢姑抬頭,心裡"撲通"一跳:許多公差提著燈籠舉著火把押送數名人犯迎面而來,嚇得她趕緊往小巷躲;走不幾步,又遇上許多衙役圍住一家民居小院拿人!夢姑是驚弓之鳥,心驚膽戰;又如網中游魚,百般不得脫身……

  這一夜,杭州城內四處捕人,從深宅大院到市井貧家,連滿洲城裡也亂起來,拿了好幾位旗人。一時全城大亂,哭喊聲動地驚天,皮鞭"劈啪"、鐐銬"嘩啷",燈籠火把光焰沖天……

  次日人們知道了,明史案大發!無論滿漢官民,凡沾點邊兒,全都拘捕收監待審。流言洶洶,四處傳播,據說連杭州將軍松魁也躲不過去了。

  第三天,公佈懸賞捉拿在案逃犯。十數名逃犯的姓名、年貌特徵一一開列,全省通緝。那赫然列在頭名的,就是仁和儒生陸健。

  六

  翻過前面這座山,就能看到松鎮了。陸健拖著疲憊的身子,強打精神盡力邁著雙腳。就要見到分別多年的老友,一吐胸中悲憤,老友也會陪他慟哭一場,他不是就能得著幾許寬慰、獲得幾分輕鬆了嗎?

  不,到了這種地步,還裝什麼玩世不恭的花樣!自己騙自己嗎?他東躲西藏、逃亡江湖,只為活命罷了。

  在諸暨他的一處田莊,已經得知:明史案震悚天下,上至杭州將軍松魁、湖州太守譚希閔,連同參與評校的十八個江南名士,下至販書藏書刻書者盡被株連入獄,家產查封家屬囚禁,被禍兩千餘人。陸健是通緝文告上的頭一名,家產家屬自然難逃此劫,老母妻妾都下在仁和縣獄……

  無論陸健如他表面那麼豁達,還是如他實際那麼精明,並且曾經歷過江南十家獄和奏銷案這種大事,他還是被這可怕的消息驚呆了。如今他已是一名被通緝追捕的逃犯!從此他晝伏夜行,走山路走小路,向東再向東,選定了瀕臨東海的松鎮。

  松鎮有他的好友,松鎮是文墨之鄉,明末以來,最以氣節相尚,最要緊的,是松鎮有開海之利:海船五六十艘,一日兩潮,大船可得利數十金,小船也可得銀數兩,松鎮因漁而富。一旦風緊,他就能由此買船出海遠奔天涯!

  就要到了!他竟然心怦怦的,拿定主意登上山頂再歇氣,也好坐著眺望大海邊的松鎮。

  當他沿著叢莽菁菁的羊腸小道一口氣翻過山脊、舉目遠望時,突然驚呆了!是白日遇鬼還是他神志昏亂?松鎮呢?繁華的松鎮哪裡去了?

  當年環繞松鎮的蜿蜒城郭,為什麼只剩下殘垣斷礎?鎮北那如鏡如雪的鹽田,什麼時候化為沮洳荒灘?曾是綠如氈毯黃如金地的四野膏腴之田,如今溝塍廢圮、一望汙萊;鎮上千門百戶茶樓酒肆都化作瓦礫、闃無人煙;最是鎮東那一片深藍色的港灣,只有層層雪白的浪花趕著潮頭在晨光中閃耀,絕無片帆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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