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九七


  天壽得知內情,毫不猶豫,說走就走。小傑克撲上來摟住她的脖子哭了,說他捨不得她,說她是這個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人,他永遠永遠愛她!想到自己多逗留一刻就對亨利和布魯克夫婦多一分危險,天壽緊緊地抱了抱小傑克,自己也沒料到在孩子滿是汗漬污泥的前額上親了一下,便快步離開了。

  一條路過的小漁舟把她帶到江心洲,從那裡,她又搭上客船,沿著秦淮河一直到了金陵城裡使天下豔羨不已的貢院街、烏衣巷、朱雀橋、桃葉渡。從古到今,即使在大兵壓境、強敵圍城的關頭,這裡也依然燈紅酒綠,夜夜笙歌。她得養活自己,而她的技藝在這裡才最值錢。

  她用小傑克的饋贈買了一面琵琶,在酒樓妓館賣唱。剛有點興旺徵候,官府竟領了英夷的通緝令,來捉拿一名「或男或女、身材瘦小、長眉大眼面白、年約十六歲」的殺人兇犯。她在這裡無根無底,很快就被人懷疑,不能存身,只得連夜逃離金陵,躲開有夷兵夷船的地方,南下句容,走金壇,到常州。聽到夷船全都退走的消息,她才搭了運河裡的客船,回到鎮江,來完成她最重要的心願。

  出北門,北固山便遙遙在望了,在格外晴朗清澄的秋光裡,甚至能隱隱看到多景樓那高高翹起的樓角。她又走在當日與天祿同遊北固山的那一條路上了。

  往事歷歷湧上心頭,天祿的音容笑貌浮現眼前,那日他掏心窩子的一番深情表白,又在天壽耳邊迴響……不過三個月前,他還那麼生龍活虎、談笑風生地守在自己身邊,而今卻躺在冷冰冰的墳墓裡,永難再見了……

  還有英蘭姐姐,疼愛自己像母親一樣溫柔,可危難臨頭又風雷似的勇猛烈性。她為姐夫活為姐夫死,她的遇難之日又是她的出生之日,是她心愛的丈夫殉國十周月之日,這是巧合,還是冥冥中的定數?英蘭姐或許覺得她死得其所?……那麼,我呢?……

  天壽慢慢走著,想著,覺得腮邊涼颼颼的,用手一摸,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了……所幸路上行人稀少,有三五個也都是手提紙錠竹籃去上墳的,莫不神色哀愁,滿面戚容,誰還有心思去注意旁人。

  出北門不過二裡光景,墳墓越來越多、越來越密了。涼涼的秋風迎面吹來,不時有燒殘的紙錢如白蝴蝶飛過,還送來隱隱哭聲,尖細又悠長。近日的幾場秋雨,催得野草瘋長,累累荒墳幾乎都淹沒在亂草叢中。即便如此,這裡那裡,還是有許多白幡隨風飄舞,祭奠的火光星星點點,一直鋪出好幾裡遠,和江水相接。

  如鄰居所說,天壽一路都遇到狀貌可怕的瘋子,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或嗚嗚地哭,或傻傻地笑,或瞪著血紅的眼睛破口大駡。最叫天壽心裡發抖的,還是那些面無表情、目光呆滯、行動像木偶一樣的活死人。她想她要是活下去,遲早也是這個結果:佝僂著腰,拄著根棍,吃著掃墓人施捨或殘留的祭品,在荒墳間隨意搭起的小草棚裡安身……

  她找到了!果真像亨利當初對她說的那樣,山腳下,面對長江。不過她沒想到,這竟是一所小小的墓園,有不很高的土圍牆,沿牆密密栽種的小樹都已成活,長得很茂盛,地面的野草也似曾經清除,不像一路所見的榛莽遍地。正面兩座大墓被七座小墓環繞著,墓前各立著一塊石碑。

  天壽一步步慢慢走近,仿佛在走近姐姐和天祿,她聽得見自己的腳踩在茸茸小草上輕微的響,聽得見自己的心在腔子裡跳得又慢又重,撲通!撲通!仿佛石夯重重砸在大地上,聲震四野,地面顫動……她終於撲倒在了墓碑下,怎麼也站不起來了……

  她顫抖的手撫摸著墓碑上的字。那是填進了松綠色大字,是英蘭姐姐生前最喜愛的顏體:

  「葛門柳氏英蘭之墓」

  「大清義民潘公喜桂天祿之墓」

  天壽心頭一陣陣悲酸淒涼:這許多年以來,她差不多已經忘記二師兄姓潘了!二師兄命好苦啊……

  「那兒是誰?」背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問,嚇了天壽一跳,她怎麼也想不到,回過頭看到站在墓園口的是老葛成!一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老天!是小爺!」老葛成一聲驚呼,腳步踉蹌地跑過來,「老天!你還活著!你給夷鬼抬走,就再沒有了消息,我當你早就被夷鬼害死啦……」

  「老葛成,多虧你了,要不然他們就要暴屍階下……」天壽哽咽著說不下去,兩人淚眼相對,唏噓不已。

  劫後餘生,天壽見到老葛成就像見到親人,滿腹苦水,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說起。她發現還有四個做工模樣的漢子等在墓園口,是跟葛成一起來的,手中還拿著鍬鎬等工具,略微一想,心中感念不已,說:「你又來鎮江,必是為英蘭姐遷葬的。這樣最好。依著她的心願,自然與姐夫合葬才是……」還有一句話她沒有說出口:讓姐姐與天祿師兄同葬一園,總不大合適……

  葛成聞得此語,竟局促不安、滿臉難堪起來,嘴裡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一句囫圇話。天壽疑心,立逼著葛成把話說明。葛成抹著老淚,神情十分尷尬,終於囁嚅著說道:

  「小爺莫要怪著老奴,老奴實在不得已……老奴送箱籠回山陰,太夫人和夫人查驗後大發雷霆,說丟了另兩箱也就罷了,卻把最要緊的一箱失了,英蘭之罪不可饒恕……」

  天壽怒道:「什麼?!二十箱財物只失三箱,又是鎮江這樣的大災大難!她們怎麼能如此苛刻……不近人情!」她差一點要說沒有心肝,終於還是憋回去了。

  「老奴也是這樣勸的,但太夫人和夫人說,怎麼偏偏失了那只裝了皇封誥命敕書和全家人全套禮服吉服的箱籠?這不是誠心要塌葛府的台嗎?又聽說喪葬費用是夷人給的,太夫人和夫人更是怒不可遏,說葛家世代清白,絕不許夷鬼玷污,也絕不許受敵方絲毫好處!立命老奴率人來平墳毀碑……」

  「天哪……」天壽想要喊叫,胸口被極厚重極酸楚的硬塊堵住,連出聲也很困難。

  「老奴一輩子不曾忤過主人,這次拼死進言,招得夫人大怒,說要革我出府!後來還是太夫人動了惻隱之心,說平墳的事也就罷了,但墓碑不能立。老奴一再懇求,太夫人才答應,只需把寫有葛門二字的一截墓碑鑿去毀掉……」葛成說得老淚縱橫,一下子撲倒在英蘭墓前,又哭又訴,「英蘭夫人,實在是太委屈你了!老奴有罪,實在對你不起!下輩子給你做牛做馬算還給你……你忠孝勇烈,天下少有,定能超升仙界,脫離苦海,定能投生宦門,來世一輩子榮華富貴……」

  葛成一面祝告,一面連連叩頭。在側的天壽,拼命擰著眉頭,咬住嘴唇,甚至憋住氣,不讓滿眶的淚水流下來。她不能在葛成面前落淚,因為她絕不能讓葛家的夫人太夫人知道,她,英蘭的小妹,會把她們的憤怒放在心上,決不!

  剛才在城裡,聽鄰居說裡長已為英蘭申報朝廷旌表的時候,她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當初太夫人的許諾有沒有下文?如果實現,就當柳天壽柳搖金已經死去,她重新做人是不是還能活下去?……此刻她真為這一閃念羞愧!鎮江圍城中小校場殺人之時,她不是已經恨透了也看透了害民的朝廷、害民的官?一個能脫離下九流的正途出身,竟成了她無法抗拒的誘惑?真是天大的笑話……想著想著,她嘿嘿嘿嘿地冷笑了,笑得很長,很憤怒,很惡毒;笑得葛成低頭跪在那裡發抖,不敢看她一眼。

  她突然收住了笑,後退了好幾步,冷冷地抱著胳膊靠著土圍牆默默站定。葛成趕緊向她叩頭告了罪,開始做他不得不做的活兒:命工匠把英蘭的墓碑刨出、鑿斷,再重新埋好立住;之後,再次向九個墳頭一一叩頭燒紙,最後又淒然向天壽跪拜告辭,也一言不發——兩人都已無話可說了……

  葛成他們的腳步聲剛消失,天壽就跳起來,恨不得把他在九個墳頭上燒的紙錢全都掃開揚掉。但轉而一想,七名婢僕在人世間都窮苦了一輩子,到了那個世界,多一文錢都有多一文錢的好處,我何苦要做這刻薄人呢?葛成畢竟是好心,他一個家生奴僕,還能怎麼樣?

  天壽默默打開了行囊,把祭奠用品一一取出,又在兩個大墳前方正中位置把它們一一鄭重擺好:插好招魂的白幡,擺好上香的香爐,四碟祭菜祭果順序排列,酒壺和酒杯放在下首。在祭品的最上方,她找來一塊四方平整的大青石,從行囊深處掏出了那把鋼刀,那把留著仇人血跡的鏽跡斑斑的刀,無比莊重地放在了上面,隨後點燃了線香,跪下去雙手擎香,低聲祝告道:

  「英蘭姐,二師兄,小青兒,還有同日遇難的春鶯、夏荷、秋霞、冬梅,還有二位我叫不出名字的兄弟,我給你們報仇了!我用仇人的血祭你們來了!你們在九泉之下,就安心瞑目吧……」

  把青煙嫋嫋的香插進香爐,又奠酒三杯,之後,天壽開始燒紙錠紙錢,直到那一串串金錠銀錠和一遝遝紙錢都變成了黑色的灰燼……

  為了這一天,她朝思暮想,吃盡辛苦、歷盡艱險、受盡折磨,這一天終於來到,她的願望終於實現,她本以為自己一定會痛哭,會發狂,會捶胸頓足,大喊大叫,不料事到臨頭,竟這般冷靜,這般清醒,就連剛才拼命要忍住的淚水,此刻也不知消失到哪裡去了。

  葛家來鑿碑,給了她太大的衝擊。她摟著雙膝,靜靜地坐在地上望著那一堆灰燼發呆……

  ……英蘭姐殫精竭慮,為葛家費盡了心血,捨生忘死奪屍於敵壘,壯烈捐軀保家于刀叢,可在葛家的夫人太夫人眼裡,竟一錢不值。人都為你家送了命,你卻要平墳毀碑!還藉口維護家世清白、不受夷鬼之惠!那麼,我天壽這一番報仇雪恨,能抵得了英蘭姐幾分?人們能怎麼看?又值得什麼?……

  可是,為了報仇,她付出了多麼慘重的代價。

  她從小學戲,相信《長生殿》的開篇裡那闋《滿江紅》所言:「問古今情場,有誰個真心到底?但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兩情哪論生與死,萬里不分南共北,笑人間男女歎緣慳,無情爾!」

  當她像個下賤的娼婦去靠近和討好威廉的時候,她知道正在冒著失去亨利的巨大危險。但她確信她與亨利是「精誠不散」的真正有情人,她的用心總會真相大白。她唱過那麼多次《浣紗記》,西施為報仇去做吳王的宮妃,事成歸來,範蠡仍踐舊約,夫婦二人泛舟五湖,亨利還會不如範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