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九八


  逃到秦淮賣藝的時候,她還只想著千萬不要因自己的一時不慎露了馬腳,招致被夷人拿獲,連累亨利和布魯克夫婦。逃離金陵的途中,她才仔細地想了一遍,竟發現自己已落入了永不能自拔的泥淖之中:她刻骨銘心地愛戀著、要將自己的終身託付他、無時無刻不盼著見到的亨利,卻正是她永遠不能夠去尋找、不能夠去見面的人!她見到亨利,就意味著亨利將被判罪甚至喪命!想清楚這一點,她驚呆了。這太可怕也太殘酷了!

  如果說,在常州的那些日子,她還存著一絲僥倖;那麼英夷艦隊退出長江口、撤離中國的消息,則使她完全絕望了。她甚至無法知道,她的身負重傷的亨利是否還活在人世間。

  時至今日,天壽覺得,亨利,是上天為了報償她此生的苦楚而賜給她的最大恩惠。不然為什麼讓他們相隔數萬里的人相識相親?為什麼在十年之後讓他們一而再地重逢?又怎麼會在絕不可能的機會中,讓亨利解了她的石女之厄?這都是天意啊!她卻為了報仇,錯過了,捨棄了!難道世上還有第二個只屬￿她的亨利嗎?沒有了,她這一輩子再沒希望了……

  她肝腸寸斷心痛欲裂,早就在打算到親人們的墳前告祭之後,就結束自己的生命。活著了無生趣,無盡的痛苦從早到晚折磨著,她已不能再忍受。

  而她今天完成了告祭的心願,竟一點沒有體味到復仇的快意。

  那麼,與她的所失相比,她的所得也即她的復仇,究竟值得不值得?

  她失去的是愛,得到的是仇。

  她失去的是生,得到的是死。

  但,如果她不去復仇,就按她的心願嫁給了亨利呢?

  那她怎麼能面對九泉之下的父母親人?

  她怎麼能心安理得地、自尊自愛地活在世上?

  ……

  那麼,無論她怎麼做,都只有一條死路等她去走。這可怕的命運就這樣緊緊地纏住了她,死死地罩在她的頭頂上。

  也許,從大英帝國的艦隊開到中國的南海時,這一切就註定了?

  也許,從她作為一個梨園弟子成名于天朝開始衰微之際,這一切就註定了?

  也許,從她這樣一個殘缺的女人生來這個世界的時候,這一切就註定了?

  為了擺脫這註定了的可怕命運,她曾經怎樣掙扎和搏鬥!一次又一次,胡昭華、大師兄、葛姐夫、二師兄,直到亨利。

  全都失敗了!

  既然不給她活路,為什麼要把她生到這個人世上來?

  天壽仰天大叫:「老天!你不公!你不公啊!!」隨後,她撲通倒地,大哭……

  這是她一生中最熱也最冷的淚。

  ……

  「走開走開!不要碰我的孩子!」不遠處傳來一個女人的喊聲,「我是來上墳的,沒帶余錢打發你!」

  天壽起身,看到墓園外一個背孩子的女人正在對那個弓腰駝背的肮髒老乞丐揮手叫嚷。老乞丐慢慢走開時,女人已快步走進了墓園。

  一照面,天壽和女人一齊愣住——

  「老天爺!是小妹!你還活著!」大香高叫著撲過來,摟住天壽,姐兒倆抱頭痛哭。這一哭,把大香背上的孩子嚇著了,揮著小手哇哇哭叫起來,弄得大香趕緊把他從背上解下,抱在懷裡哄著,好一會兒,孩子才算安靜下來。

  大香姐還在!她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上畢竟還有親人!天壽抹著淚笑道:「三姐姐,真想不到……」她竭力忍住顫抖的嘴唇和泉湧般的淚水,強迫自己平靜一些,才接著說,「你都有孩子了……」

  大香一面收拾自己的眼淚鼻涕,一面笑著說:「這是我家小主人!」

  「什麼?小主人?」天壽不解地問。

  大香笑容消失了,歎道:「主母決意同主人一道自焚殉國之時,說這小孫子不該遭此一劫,便將孩子託付給我,要我日後將他送給他的父母,也就是主人主母的長子長媳。主人主母還修書一封,遺命孩子的父親將我收了房,好撫養這孩子長大成人。他已經來接,我們明天就要跟他回他的任所,今天特地來向英蘭姐和天祿師兄告辭。」

  天壽不覺問了一句:「海都統果真自焚殉難了?」

  「那絕對沒錯,我就在跟前!前些日子,夷鬼還沒有退走呢,朝廷就派員秘密到城中查詢此事,我還作了證的!有人胡說海大人沒死,逃走了,有的還說不是自焚是給亂民殺了,全都是心懷私仇的刁民造謠生事!聽我的,沒錯兒……」大香手腳十分麻利,一邊說著,一邊再把孩子背上,就著天壽擺設好了的祭位,上菜上果、燒香奠酒,跪叩之後,燒了紙錠紙錢,隨後,就地坐在天壽對面,看著她直笑,說:「看見你還活著,比什麼都好……都說你給夷鬼弄走了,不是叫黑夷鬼挖了心膽去下酒,就是中了白夷鬼的迷藥,噗地化成黑夷鬼,就成了他們的人!阿彌陀佛!總算躲過這一大劫……你是怎麼回來的?怎麼找到英蘭姐姐和天祿師兄的陰宅的?」

  天壽壅塞胸中的千言萬語,頓時找到了出口,在惟一的親姐姐面前,她怎麼能不一吐為快!她滔滔不絕地說了又說:她的經歷,她的情感磨難,她的迷惑,她面臨的絕望。她細細訴說,熱淚橫流……

  大香的臉色卻漸漸變了,越變越冷淡,越變越難看,以至天壽不得不慢慢地住了口,疑惑地望著自己的姐姐。姐姐的臉板了起來,嚴厲地看著她,說:

  「你這樣……不是成了個漢奸了嗎?」

  天壽不禁打了個冷戰:「你說什麼?……我刺死了仇人,我為咱家遇害的親人報了仇!我……」

  「你報的是私仇!」大香神情凜然,「國家的大仇、君父的大仇你可曾放在心上?大節有虧,報這點私仇折不下你的罪過!除非你刺死夷鬼的首領,叫他害怕了我天朝,從此俯首稱臣再不作亂,才算你為國為君父立了一功!」

  天壽心裡一片迷亂:「我的罪過?……我是漢奸?……」

  「你受夷鬼的恩惠,吃他的,穿他的,用他的,不是漢奸是什麼?連女人家最不可給外人看的地方,也竟讓夷鬼在那裡動手動腳動刀子,這跟受夷鬼玷污有什麼不一樣?你已經是失節之婦,還有什麼好說的!」

  「可是……」天壽急得口吃吃地幾乎說不成話,終於還是衝口而出,「咱爹爹要我發過毒誓:一旦有人破了我的石女之身,不管這人是老是少、有病有傷,哪怕他已經有十個老婆,也得嫁給他!」

  大香眼睛都瞪圓了:「你還想要嫁給夷鬼?!那你不成了個鬼婆了?我們柳家再窮再賤再下九流,也容不得一個鬼婆!」

  天壽陡然靜下來,感受到血液在全身流得又急又猛,呼呼作響,仿佛狂風中的烈焰。她的唇邊竟透出一絲笑意,說:「三姐姐,你要是我,怎麼辦?」

  大香不假思索,指著大青石上供著的那把刀,接口就說:「我就用它把自己了結,才算乾淨!」

  天壽看了看沾著血跡的刀,這原本就是她的打算,要在這裡結束自己的生命。大香若晚到一步,她也許已經斃命……但此刻,一股倔強的火氣直透腦門、直沖胸臆,越要我死,我偏不死!

  越要我死,我偏不死!

  她不服這口氣!她不服天公,不服地母,也不服大香的大義大節!

  唇邊的笑意擴展成顯然的微笑,她說:

  「我從父命,就嫁給他,有什麼不對?」

  「爹怎麼能料到你要嫁一個夷鬼一個異類?他老人家若是在世,絕不會讓這些夷種異族亂我中華!」

  「那你當日思嫁老主子做通房大丫頭,如今又要給少主子收房,你嫁的難道是同類同族?」

  「怎麼不是?」大香不解地反問。

  天壽解氣地長長吸口氣,一股腦兒說下去:「我演過《桃花扇》,什麼不知道?你家那老主子少主子還有你背上的這小主子,是從什麼根兒什麼脈傳下來的?二百年前,不也是東夷東胡,不也是異類?」

  「人家能成帝業得天下,就是天意,就是天命所歸!」大香理直氣壯。

  「那英夷也有皇帝,也成了帝業得了他們那邊的天下,算不算天命所歸?你嫁夷人異類就千該萬該,我嫁夷人異類就要自殺謝罪,這算什麼道理?」天壽不笑了,找到了自己的道理,也氣壯起來。

  「不對!這天底下所有地方,都該是天朝的,外夷異邦只能納貢稱臣才是正理,犯上作亂便是叛逆!」

  「若是天命歸我天朝,這兩年為何朝廷屢戰屢敗?割地賠款丟盡顏面才訂了和約不敢再打。若是我聽你的計策,刺殺英夷首領,戰事再起、烽煙處處,天朝百姓是幸是不幸?你家少主子小主子還能不能保住?」

  「你!你竟替夷鬼說話!怪不得!你就不看看夷鬼殺我官員將士、占我城地、燒屋搶物,罪惡滔天!何嘗拿中國人當人看!咱家這麼多人死在夷鬼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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