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七四


  英蘭歎道:「這還用我多說嗎?我若不答應,你們倆肯走嗎?我若真的跟你們走,我自己心裡過得去嗎?……」

  天壽心裡當然明白,既感動又不滿,當下不好再說什麼,只是要走,可力氣又不如英蘭,掙脫不開。突然間,城西又傳來一片密集的槍炮聲,飆駭雹掣(飆駭,指炮火形成的巨大氣浪;雹掣,形容子彈像冰雹一樣快而密。),如雷如電,震動得房梁都在微微發顫。眾人吃驚地互相望望,英蘭感慨地低聲說:

  「海大人雖然不無殘暴,他領的兵倒真是強悍敢戰不怕死!真難得啊……」

  天壽聽得槍炮聲,更加焦急不安,說什麼也得出去找到天祿。但她脫不開英蘭的阻攔,便使氣道:「哪怕找到他的屍首,我也得去!」

  英蘭也生氣了:「我怕你還沒找到他的屍首,自己先成屍首了!」

  天壽更加不管不顧:「成屍首就成屍首!我自己願意!」

  英蘭更加強硬:「你願意我還不願意呢!我管不住天祿也就罷了,說什麼也要管住你!」

  「我不要你管!」

  「我就要管!」

  「你憑什麼?」

  「就憑我是你姐姐!長姐如母!」

  天壽急得暴跳如雷,生平沒有這麼亂喊亂叫過。英蘭就是不撒手,眾人圍著勸說,誰也不敢動手拉。這一家還從沒有這麼鬧過,可誰都不是為了自己,也就誰也不能怪了,這又怎麼勸?

  勸無可勸、解無可解之際,天祿突然沖進屋裡,叫道:

  「快放手!我不是在這兒嘛!是大活人兒不是屍首!」

  眾人猛地一靜,一齊望著天祿。天祿強壓著心頭的激動,笑道:「想叫我天祿死可沒那麼容易!兩回當成漢奸要斬首都沒死成,這會子還能死?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對不對?」

  眾人這才醒悟過來,英蘭天壽立即把天祿圍住上下打量,天祿笑道:「沒事兒,胳膊腿兒都全,一根頭髮絲兒不少!也多虧這雙腿腳利落了。英蘭姐說得對,天壽要是出門兒,真得白送死……」

  天壽仿佛沒有聽見天祿在說什麼,反而一聲尖叫,指著天祿肩窩的一塊血跡,也像方才英蘭那樣驚恐地說:「你這是怎麼啦?受傷啦?……」

  天祿低頭看了看,說:「不是我的血,是個夷鬼的血濺到我身上了……我從小校場跑回來的,那些青州兵真是好樣兒的!各城門都已經失守了,他們退到小校場又跟夷鬼大戰一場,先是火槍對射,後來又逼近了刀槍肉搏,真殺了不少夷鬼!」

  英蘭審視著天祿,說:「你定是去幫青州兵巷戰了!」

  天祿並不作答,只是懊惱地說:「可惜沒有後援,夷鬼人多勢眾,還是把青州兵打散啦!」

  英蘭說:「守城兵勇也很是強悍。我在樓頭遠遠望過去,北門敵樓都被夷炮擊中起火了,北城門下槍炮火箭還在互相噴射,抵抗極是頑強;直到東城樓起火、夷鬼炮火叢集,城上才不見兵勇身影;但夷鬼炮火攻擊處,還能看到有數十兵勇伏在城堞間不住地還擊!駐守城上的,都是日前從城外調進的青州兵……可恨城中城外一個援兵都沒有!只怕城上兵勇都……」英蘭說不下去了,眾人也都低了頭。

  在輕輕的嗚咽聲中,傳來了一陣夷兵軍樂隊的鼓號奏樂聲。

  英蘭和天祿天壽都知道,這是夷人在慶祝勝利,在宣告佔領了鎮江城。

  屋中一片靜默,空氣凝固了,每個人心頭都沉重得像是壓上一塊巨石,天祿朝自鳴鐘掃了一眼,指針指在未刻。從夷兵放炮攻城、擊潰城外劉提督和齊參贊大軍、攻破城池、攻破駐防旗營,至此僅三個時辰!青州兵的血白流了……

  忽聽大門上傳來一陣大刀亂砍的聲音,眾人一驚,頓時緊張慌亂。天祿如一家之長,立刻指揮著眾人:女眷們退回到後樓樓頂承塵之上躲避,男僕隨老葛成在過廳、中堂、後堂守候,他領著青兒和兩名男僕到前院應付。只有天壽不肯聽他調度,不願隨英蘭到後樓,而要跟他一同往前院,天祿只得依從了。

  這處房屋內裡寬敞華麗,但是門臉小、門板厚,院牆高近兩丈,外觀樸素甚至有些破舊,很能表現商人不顯富、防偷盜、怕人窺探的心理。葛夫人的妹夫是徽州富商之後,作為居停主人,處處可見其用心良苦。此時還真顯出了它的長處:厚厚的門,被大刀砍了一會兒並無破損,小小的門臉兒也讓持刀者覺得油水不大,砍門聲停了。門外傳來的是一片夷鬼夷語啁啾,夾雜著馬嘶鳴、馬蹄響,還有一陣又一陣的狂笑,聲音漸漸遠去。

  天祿天壽他們提著的心剛剛放下,又聽得遠處群喊救命、婦女尖聲哭叫、夷鬼呵斥吼罵和大笑,此起彼伏,所有這些聲音會合一起,在夜空中震盪,沉重地撞擊著人們的心。

  天壽突然憤怒地挺身而起,捏著小小的雙拳,纖細的黑眉高高揚起。天祿輕聲地叫了一聲師弟,望住她,目光凝重地搖搖頭。天壽咬得牙咯咯響,終於唉了一聲,重新坐在前院的臺階上,低下頭沉默了。

  守在前院的幾個人,眼睛都緊緊盯著大門,想著一旦夷鬼破門而入時自己如何對付,手中的棍棒和長刀短劍能招架夷鬼可怕的來複槍嗎?緊張的沉默,恐怖的等待,每個人體內都似有一根繃得很緊很緊的弦,外面的聲聲慘叫,使得這根弦幾乎要繃斷了。天祿看看眾人,平緩地說道:

  「這必是夷鬼在戕害良民,姦淫婦女。非節制之師,暴戾可知……」

  有人出聲說話,神態又很穩定,前院的緊張空氣略有緩和。

  夜久,外面漸漸沉寂,十四的月亮又大又圓,越過高牆照進宅院。

  這天晚上的月色令人驚異地格外皎潔,照地面如爛銀,照房宇如瓊宮,四周亮如白晝,又比白晝清朗柔美寧謐。城上夷兵的軍樂大作,在遭受切膚之痛的中國平民聽來,是那樣的哀怨繁促,令人備感淒涼。好好的鎮江繁富之地,堂堂天朝的京口要塞,無數百姓先世墳墓所在的桑梓故土,一旦淪於夷人之手,難道從此就要成為夷下之民、夷下之奴了嗎?

  天壽望著月亮,喑啞的聲音中滿是淒惻悲涼,道:「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夷鬼也罷,朝廷官兵也罷,誰拿平民百姓當人?如蜉蝣,如草芥!人命危淺,生不如死,又何必活?……」

  「別這麼想!」天祿安慰說,「天覆地載,父生母養,師傅教誨,朋友護佑,哪一個不巴望你成人長大,平安和美過一生?若說受夷鬼戕害奴役便痛不欲生,那自二百年前山海關門大開以來,漢人早就該死絕了……天下之大,人命至重,便是蜉蝣、草芥,不也要活得靈靈動動、鬱鬱蔥蔥嗎?……」

  月光下纖毫畢現,天壽憤懣悲戚的面容變得柔和了,天祿呆呆地望著那雙反射著月光一片明亮的眼睛,好半天咬緊牙關不做聲。天壽看著天祿背光的面龐,覺得出他眉際的聳動和太陽穴的跳蕩,從他的眸子裡,能看到自己浴滿清輝的臉和亮晶晶的目光。她說:「師兄,但願我能有你這樣闊大的胸懷。我向來軟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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