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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地火卷 第09章

  這是鎮江城前所未有的恐怖之夜。

  二百年前,滿洲大軍南下的時候,雖然也是燒殺搶掠,死人無數,但外敵攻來,城內百姓只要早做準備,總還能夠逃出危城,而如今,鎮江百姓面臨著的是內外交困:

  城外的夷船,黑壓壓如烏雲蓋頂,每響一聲轟雷似的大炮,便向鎮江宣告又開來一艘張著數十個黑炮口的大兵船,對鎮江的壓力又增加了一分,人們的心就又往下墜得更沉。

  而城內,更是不堪其苦不堪其擾不堪其恐慌。頭天午後申刻,忽然有大隊官兵擁塞街道,旗幟飛舞,隊伍嚴整,百姓望之無不膽懾,據說是因夷船大至,要向四城耀武揚威,並搜查漢奸。天黑之後,全城大搜捕便引起了全城大混亂。官兵舉著火把,一隊又一隊,從各處大街小巷、各個大門小戶,從客舍店鋪旅館中鎖拿出一個又一個漢奸。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有,一時間沸反盈天,哭聲叫喊聲吼罵聲填滿全城每一個角落,震天動地,動地震天!此時人人自危,家家惶恐,恨不得生出翅膀或鑽進地底逃離這人間地獄。

  可誰能逃呢?緊閉的四門表明,海都統要求百姓與他同生共死。他已經下令,命城中居民家家門前放置水甕磚石之類,準備巷戰,更使近二百年不見戰事的鎮江平民百姓驚駭之極。

  這一夜除了不懂事的小毛伢,全城百姓有誰閉過眼?

  葛府也是一樣。連續數日勞累少眠,英蘭天壽都已經眼圈發青,臉色憔悴。但迫在眉睫的危急,使得她們無論怎樣疲倦也仍是毫無睡意。

  今天一大早,江中炮聲連發數次,鎮江人已經能分辨出這是空炮,表示又來了夷船。英蘭天壽一出門,竟看到夷船的高檣大帆,高出城上女牆丈許,檣間煙氣騰騰。火輪船舢板船同著數不清數目的載滿火炮的大兵船,竟都進泊到了甘露寺西津渡了!居民們面如死灰,都像待上屠場的牛羊,惶惶悚悚,見面說不幾句話便淒然淚下。

  英蘭天壽見街上拿漢奸的官兵已收隊回營,便將全家僕役都撒出去,探尋天祿的消息。天壽也要出去,被英蘭攔住,說要天壽在家坐鎮,她喚轎來,要再往海都統府求見海夫人。

  兩人正在商量爭論,外面街上不斷有人大叫,有人猛跑,英蘭命貼身婢女叫門丁出去看看是什麼事。婢女很快回來,滿面驚慌,說,門丁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逃了,滿街的人都在喊叫,說,小校場殺人了!

  英蘭和天壽頓時變色,兩人一對視,立刻知道對方和自己想的一樣,這可怕的消息一定跟天祿有關!正好轎夫抬來了轎,英蘭登轎,天壽跟著轎跑,急急忙忙奔向緊靠著西城牆的小校場。

  小校場已是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靠城牆搭起了高臺,高臺上插著一排五顏六色的龍旗,龍旗下的條桌後坐了好幾名頂翎朝衣的官員,高臺的另一側壘出一個更高的行刑台,十數名身穿紅衣赤著半臂的劊子手八字站開,手中大刀在驕陽中閃著刺目的光芒。一名官員正在高臺上手捧文書大聲讀著。離得太遠,聽不清楚,天壽急忙問身邊的人是怎麼回事。這一問,周圍許多人都回頭看他,滿臉責難,一人說:

  「殺漢奸呀!這都不知道?昨兒晚上抓的說是都要在今天行刑……」

  天壽急了,不顧一切地朝前擠,英蘭也顧不得身份和不能在大庭廣眾抛頭露面的家規,跟在天壽後面往人群中鑽。天壽一下子不知哪裡來的那麼大勁兒,一路過去連碰帶撞,把好多人擠得東倒西歪。有人罵起來,有人站住腳就回手推搡天壽。天壽急紅了眼,大喊大叫:

  「我哥哥給他們抓去了!他不是漢奸!他是為饑民請命、去府署請願求都統大人開城門的呀!他是良民百姓!他們不能殺他呀……」

  天壽受過訓練的嗓門又響又高,口齒清楚,傳得又遠,人們幾乎是立刻就閃開一條道,讓她倆直擠向高臺。

  距行刑台還有十幾步了,人群轟地驚叫著朝後一擁,倒下了一大片。行刑臺上劊子手已經砍下了第一個漢奸的頭,鮮血飛濺,脂膏滿地,滾落行刑台下的腦袋,是個胖大的和尚頭。這正是那日英蘭她們在西門見到的從城外捉拿回來的秋帆僧!

  人群被嚇呆了,驚叫之後,緊接著是一片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沉寂。沉寂中,行刑台又拉上去兩個人,面目瘢結,腿足皴裂,全然是乞丐模樣,刀光閃過,腔血噴出好高,兩顆人頭又滾落在地……

  第三起被殺的是一個婦人和一個白髮老者,婦人尖叫「冤枉啊!冤枉啊!」哪裡叫得動劊子手的心,監刑官那裡小紅旗一揮,這一老一女又命喪黃泉……

  第四起被殺者,竟是一名儒生和一個看上去不超過十五歲的男童。儒生仰天高呼:「我為民請命,何罪之有?海齡,你這狗官!你決不得好死!我在陰間等著你!到閻王爺案前折證……」

  「冤枉啊……」

  「無罪呀……」

  「不是漢奸哪……」

  行刑台的另一側發出一片呼叫。英蘭和天壽這才看清,那邊跪著一大片人犯,被反手捆綁,都插著寫了字鉤著紅的殺頭招子,一排挨著一排,遠看去竟像白色的小樹林,不下兩百人!天哪!這都是將要行刑殺頭的「漢奸」……姐妹倆確信,天祿一定就在那裡……

  殺戮在繼續!

  赤日炎炎,蒸騰的熱氣中彌漫著極其濃烈而又刺鼻的血腥味。人群中有人呻吟,有人開始嘔吐……

  行刑臺上鮮血淋漓,行刑台下瀝血盈溝,噴濺在城牆上的鮮血,連成片,灑成團,十分鮮明地勾畫出了一幅令人心驚的鮮血的圖畫:從天上砍下來的一把滴血的大刀……

  人群中一個孩子的稚嫩聲音在驚慌地尖叫:「媽呀!天上下刀子啦……」

  孩子的聲音被大人用手掌捂住,可在場的幾千雙眼睛都被血畫吸引,驚叫聲此起彼伏。恐怖,像六月降雪一樣,令人們顫抖了。

  這是天哭?這是天譴?這是天怒?

  小校場上所有的人,無論百姓還是官兵,無論劊子手還是被害人,都被這幅可怕的、惟妙惟肖的血圖震驚。是血刀,是天刀,殺向所有的人,砍向鎮江城!

  人們戰慄不已,流淚不已,從最初的驚懼和恐怖中漸漸醒來……

  天壽終於不顧一切,沖到最前面,撲通一聲跪倒,仰天大叫:「冤枉啊!冤枉啊!冤枉啊……」

  英蘭跟著跪倒,隨天壽一起高喊。

  周圍的婦女隨英蘭跪倒喊叫。

  更多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跟著跪倒了高喊:

  「冤枉啊——」

  呼冤之聲,震天動地,在場的數千百姓,都流著淚懇請停刑。

  就是坐在高臺的長條桌邊的太守大人,也在掩面落淚,對行刑官小聲地說著什麼。在他管轄的土地上,此時,已經有十三名「漢奸」,血染黃沙了。

  行刑官一時愕然,他大概從來沒有經過這種場面。他猶豫片刻,大聲說道:

  「都統將令,誰敢不遵!除惡務盡,漢奸一個也不能饒!你們說這些人是良民,誰敢作保?」

  天壽高呼:「我們一家作保!」

  更多的人跟著喊:「我們作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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