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六七


  「那……你得發誓!」

  「唉,我這就跟你們一道走,發的什麼誓呀!」

  天壽撲過來,用自己的小手指勾住英蘭的小手指,搖來晃去,口中念念有詞:「拉鉤拉鉤手連手,說了不算變黃狗!」

  英蘭笑了,天祿極力想忍住也還是笑了,這天真可愛的孩子氣,像陰雲中的一線陽光,令人心頭一片明亮、幾許溫暖。英蘭終於說道:「快去雇車雇轎雇擔夫吧……」

  英蘭金口一開,全家連婢僕都松了口氣,緊急準備,立即行動。

  當下老葛成就出門雇了三輛車、兩頂轎、四個擔夫。住處離西門不過數百步,而每車索錢三千、擔夫和轎夫每人索錢兩千,比平日價格高上去了二十倍不止。全家收拾乾糧和常用物品,坐車乘轎到西門內姚家的另一處居所坐候。因昨天西門曾開過一個時辰,今天想必總得再開一次。

  和西門內填街塞巷露宿路邊等候開門的百姓相比,他們一家要舒服得多了,至少可以躲開毒辣的夏日太陽和蒸騰街市的燠熱。但他們也跟所有等候的人們一樣失望了,從早等到黃昏,西門就是不開。

  日暮時分,聽說南門守兵收了南門內典當鋪的百兩銀子,開門放行,天祿帶領大家,同著在西門等候的近萬百姓蜂擁奔往南門,直跑得人人氣喘吁吁,頭暈眼花,已是無及,那南門只開了片刻就又關閉了。

  眼看天色已晚,葛府的人豈能露宿街頭?只能再花三萬錢雇車雇轎雇擔夫送全家回住處,留老葛成和幾名男僕在西、南兩門守候,一有開門跡象立刻回稟,立刻出發。後半夜,城牆上又放槍又吼叫,城內跟著又是喧嚷不已,或說某處某處遭了搶劫,或說城上又打死漢奸,驚得百姓夢魂不安,葛府內諸人更是一夜無眠。

  次日一早,夷船仍然未至,僕人趕回來報告說西門將開,全家立刻趕往。果然,城門已經開啟,但城門兩旁刀槍斧鉞如林,兵勇把西門圍得水泄不通,刀刃槍尖的閃光耀得人眼花,上萬百姓遠遠圍觀,沒人敢走近一步。

  天祿問早在路邊等候的人,回說是湖北劉提督率兵到此,城外駐紮,劉提督進城與海都統議事。天祿問提督出城後能否放百姓出城,誰也回答不出。說話間城外擁進一股兵馬,綁押著十數人急急進城朝府署奔去,為首的人犯竟是一名大胖和尚。路人指點著說:那是城外活佛庵僧人秋帆,因有人首告他散佈流言、四處張貼逆詩,是大漢奸,故特遣兵到城外捉拿來的……

  聽得這話,英蘭和天壽不覺互相看了一眼,都想起他們在興善庵門口見到的那張揭帖:「你是胡人二百秋,拆完廟宇有人收。紅花出水黃花落,更有胡人在後頭。」……莫非這秋帆僧果真是個漢奸?就算不是替夷人做事的漢奸,怕也是個造反的叛逆……這不真的要天下大亂了嗎?……

  姐妹倆互相望著,只覺得背上陣陣寒戰。

  劉提督的轎子在從人和兵勇的簇擁下來了,等候在街路兩旁的百姓跟在大隊後面,想要乘機一擁而出。但劉提督的人眾剛一出門,城門立閉,兵勇立刻揮刀出槍逐趕百姓,只見有人挨打,有人受傷,不少人血流滿面、汗濕衣衫,人們四下逃竄,西門內霎時間哭號震天……

  一乘路過的綠呢大轎停下了,一名官員下轎,制止兵勇亂打傷人。兵勇均屬旗營,雖驕縱慣了,但看到是知府大人的官轎,也知道知府大人乃旗下士並與海都統是姻親,也就收斂了幾分。知府大人轉過臉,對遠遠圍著的百姓們和顏悅色地說道:眾人不要曝露在外,城門再過一二日就開,讓你們複謀生計。此時有家者且返家,無家者投熟識處棲息,千萬不要曝露在外,免被槍子炮火誤傷云云。上萬百姓頓時轟然應答著四散而去。只為這態度溫和、頗近情理的一番話,百姓中竟有人感泣不已而朝知府大人跪拜。這使得返家途中的天祿天壽和英蘭嗟歎不已:只不過幾句用心良善的安慰,就讓百姓感激涕零,百姓何負于官?百姓何求于官?百姓太好欺負太善良,當官的太缺良心了……

  回到住處附近,街巷難民都已各自散走,市無一人,赤日當空,千門閉戶,情境十分淒慘,大家都沒有一點說話的興致,靜悄悄的,只聽得車輪嘎吱轉動和單調的腳步聲。可是經過柳祠時,聽得一聲女人的尖叫,循聲一望,柳祠旁邊的土山上,不知何時突然冒出一群婦女,指著北邊亂喊亂叫:「烽火!有烽火啦……」

  只這一聲,原本死寂冷清如鬼城的街市上,驟然擁出許多居民,紛紛登往高處瞭望,很快,沿途高阜都站滿了人,都伸長了脖子遠望。天祿硬擠上一處高牆,看到東北江中,果然有煙突起,仿佛糟房煮酒的煙氣,正從東向西移動。

  人群中有人大聲道:「這就是夷人的火輪船!我在寧波見過的!不用船槳,也不用風帆,人家自己就能在水裡走,前後左右,無不如意!咱們天朝還從來沒有這東西哩……」他竭力表現自己見多識廣,說得口沫飛濺,卻沒有人接他的話茬兒。人們知道,這第一艘出現的火輪船,就像是一隻信號燈,宣告夷船終於來到,鎮江在劫難逃!人們都沉著臉,心更是沉甸甸的,前景一片昏暗。

  天祿讓英蘭天壽他們先回家,他再到各處去探聽消息;直到天擦黑兒,他才汗流浹背地趕回來,帶回來的全都是壞消息:

  因夷人火輪船出現,城門從此全閉,說是不打走夷人不開;

  城內糧食菜蔬斷絕,各鋪戶連續遭搶,昨天一天就出了二十多起搶劫案,城外的劉提督在西門外小市將二名行劫奸民梟首示眾,城外搶劫風稍減,但市已不能複開;

  城內饑民日眾,奸民乘機搶劫饑民,饑民又結夥搶劫食物鋪戶,無人過問,勢必愈演愈烈。

  怎麼辦?

  英蘭、天壽和在側的老葛成,都緊皺眉頭默默無語,當此情勢,誰能想出絕招來解危困?後來英蘭說道:夷船尚未大至,是否攻城還很難說,這兩日大家都很勞累,不如先歇一歇再說,好在家有存糧,不至於餓飯;再著幾名婢女結伴去海都統府尋尋大香,看她能不能有什麼法子;其餘的事且等明日再說。

  從英蘭處出來,天祿天壽都心緒惡劣,走著走著,天壽突然發作道:

  「真弄不懂你!明知鎮江危在旦夕,你跑這兒來幹什麼!誰叫你來的!誰求你來了?這不成了自投羅網了嗎?……」

  原本心事重重的天祿,見天壽發脾氣,反而高興得笑起來,很開心地看她發火,就像當娘的看著心愛的孩子淘氣一樣興趣盎然,隨即回答說:「沒有誰叫我來求我來,我自己個兒樂意……要說自投羅網,還不是你招我來的!」

  「我?就為了我?」天壽氣更大了,「你值當的嗎?就為了我這麼個不男不女、不三不四、既不能當老婆又不能養孩子的石頭人?你瘋了你傻了?」

  天祿驟然沉下臉,斥道:「天壽!不許胡說!你再說這種醜話,我可真要生氣了!」

  「偏說!偏說!」天壽使性子,說出的話更加難聽,「你要娶我,篤定應了一句俗話,叫做狗咬豬尿泡,一場空歡喜!」

  天祿勃然變色,揚起了巴掌,天壽毫不退縮,迎了上去。天祿的巴掌自然打不下來,長歎一聲,說:「師弟師弟,你怎麼可以這樣輕賤自己,不愛惜自己!」

  天壽渾身一震,一時說不出話。

  「你就是你,對我天祿來說,這世上只有你這一個小師弟!我心甘情願!」

  天壽眼睛看著別處,輕聲地說:「日久天長,後悔藥可是不好吃的呀!」

  天祿朗朗地笑了,說:「咱們從小到如今,算不算日久天長?……我情願,我樂意,戲裡不是常說一句話嗎?這就叫做千金難買心頭願呀!」

  天壽轉過臉,正視天祿,目光流彩,臉泛桃花,終於低下頭小聲說了句:「謝謝你了,二哥哥。」

  天祿心裡翻騰上一重甜蜜的潮水,笑道:「謝什麼呢,都是自家人!」

  天壽再忍不住,伏在天祿的肩頭哭了。她為天祿的情意、天祿的大度、天祿的正氣、天祿對她的尊重和愛惜而感動而哭,也為自己努力尋找對天祿的愛戀仍無結果而慚愧,而哭……

  天祿哪裡體味得到天壽複雜的心緒,只覺得渾身熱血沸騰,胸臆間一波一波滾動著巨大的喜悅和欣慰,自認此刻是天底下人世間最幸運的人……他努力克制自己的熱情,輕輕撫摸著天壽瘦削的雙肩,說:「快回屋歇息去吧,這兩天你累壞了……家裡的事有我。還是那句話:逃得出去咱們全家一起逃,逃不出去咱們全家一起死……」

  天壽連忙捂住天祿的嘴:「快不要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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