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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地火卷 第08章

  關閉城門後,直到第三天,並無夷船的蹤影,更沒有夷人攻城的消息。

  城內的局面卻越來越險惡了。

  開放的城門只剩下了兩處,從每天共開三個時辰變成每門只開不到一個時辰,何時開還沒定準。等候出城避難的百姓,夜夜露宿城門四周,自巷達街,男女叢睡,天氣炎熱,小孩啼哭,老人病倒,景況很是悲慘。

  城內店鋪全都關閉,連吃食小攤菜蔬擔子都消失得一乾二淨,使日常間靠買點心當早飯、買餑餑做正餐的鎮江人恐慌一片,惶惶不可終日。

  可怕的是,乘危搶劫的事、營兵結夥搶劫的事,無日不有,無處不有,弄得家家驚怕,人人自危。

  更可怕的是,海都統嚴令旗兵日夜巡邏街巷,不是制止搶劫,而是滿城搜殺漢奸,凡裡巷中曉行者、暮行者、面生的外鄉人,還有行近城牆下者,不問何人,立即用鳥槍擊斃,兩天中打死的「漢奸」已不下五六十人。人們都在戰戰兢兢地私下傳說,海都統已經揚言:「鎮江闔城皆漢奸,當盡剿之!」

  一直堅持不離城的英蘭,起初拿各種消息都當做訛傳和誇張。這天早上,家中一名黎明時分去買菜的廚下小廝,被城上兵勇用鳥槍打傷,鮮血淋漓地跑回來,一進門就疼暈過去,止血上藥請醫,忙個不了;當晚,家中粗使婢女外出,途中遇到散兵游勇,不但污言穢語湊近調戲,還用刀尖挑她的裙子,嚇得她盡力逃回,到家就發熱說胡話,臥床不起。一天碰上兩件事,家中一團驚惶。於是英蘭親自乘轎出門,到城中各處兜了一圈,特意去了南門西門。回來時滿臉烏雲,一句話不說,在臥室裡躺了半個時辰,但召天祿天壽到花廳議事時,神態又恢復了冷靜和平和。只是她的話一出口,還是把兩人弄得一陣緊張:

  「咱爹咱娘都已經仙逝,父母去世,長兄當家,沒有長兄則長姐如母。天壽天祿,你們可是真的拿我當長姐?真的聽從我?」

  天壽看著英蘭,說:「姐你說這個幹什麼?我做什麼錯事說什麼錯話惹你生氣了?我不聽從你還能聽從誰呀?」

  天祿也笑道:「英蘭姐,有話儘管直說,我天祿甘願當英蘭姐的走狗!」

  英蘭瞪天祿一眼,怪他破壞了莊重的氣氛,接著說道:「那好,今天我就做這個主,把天壽許給你了……」

  一語既出,兩個當事人都吃了一驚,在天祿是驚喜,在天壽是驚異。

  「這不只是我的意思,也是你大香姐的意思。天祿,我們就這麼一個小妹妹,又生不逢時、受盡磨難,眼下正是危難之際,你可要善待她呀!」

  那日姐兒仨把所有的事情都掰開說明,各自的經歷和遭遇,弄得三個姑娘抱成一團,哭成一團,只覺得天下沒有比她們更悲慘的姐妹,沒有比她們更悲慘的女人了。天壽再支持不住,一邊哭著一邊竟昏昏地沉睡過去。兩個姐姐望著嬌小玲瓏還像個十四五歲小男孩的小妹妹,心裡難過得說不出話,覺得最最不幸的,還是她們的這個可愛可憐可悲可惜的小五妹!兩人無聲地流了許久眼淚,最後大香哽哽咽咽地說:

  「還是勸她……勸小妹就嫁給天祿吧!當一輩子光棍兒男人太難也太苦了!門庭改換不改換,反正柳家已經沒有了親子,就三代以後再讀書出仕也罷……難得天祿對她一片癡情!跟著天祿,她總是終身有靠……我算不得什麼,怎麼說也比她容易,我總算是個真女人啊……」

  英蘭敏銳地聽出話中含意,忙問道:「你對天祿也……我一直以為你屬意大師兄呢……」

  大香低頭蹙眉道:「大師兄是忠厚人,是個女人都樂意嫁他不是?可天祿,就是因為總被他欺負、總因他生氣,反而總是忘他不了……不說這些了!天祿理當歸天壽,天壽不肯是她糊塗!英蘭姐你如今就是大姐,就是家長,你得替天壽拿定這個主意,也別管她肯不肯了,過了這個村兒,可就沒這個店兒啦……」

  這樣英蘭才下了決心,不管天壽同意還是反對,強做主也要成全這樁婚姻。況且當此危難之際,結這門親等於給這個家請來一位忠心護主的趙子龍!

  天祿喜出望外,當下撩衣襟跪倒,發誓一樣地說道:「英蘭姐大恩大德,天祿沒齒不忘!天祿一片真心可對天日!只要師弟你信得過我……」

  天壽最初的驚詫之後,一直低頭不語,此時緩緩仰起了臉,竟無些微激動和紅暈,也沒有絲毫羞澀,倒是臉色發白,越發顯得眉黑髮青,面容冷靜,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毫無怯意地直視著天祿,又轉過去直視英蘭,裡面似乎湧動著種種極複雜的波濤浪花,又似乎單純得空白一片,什麼都沒有。

  英蘭和天祿在這樣的注視下都感到某種不安,心裡隱隱發寒。

  天壽收回令人忐忑的目光,長長的睫毛一闔,落在蒼白的面容上,像兩彎黑色的上弦月牙兒,叫人擔心那瘦小的臉龐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叫人看著心裡發酸發痛……然而,她竟輕輕地點了點頭!

  天祿大叫一聲:「師弟……」聲音一下哽住,後面的話說不出,也無須說了。

  英蘭也松了口氣,接著說道:「這終究是終身大事,不可草率,我的意思還是等戰事過去平安了再好好辦一辦。按理說此後你們二人就不該再見面了,但眼下兵荒馬亂,不能以常理論。天壽還是做男人裝束為好。我的意思呢……趁著眼下夷船尚未來到,城門還有開的時候,你們倆儘快出城避難去吧!」

  天祿急問:「英蘭姐你還是不肯走嗎?」

  英蘭靜靜地說:「我不能走。」

  天壽猛地站起身,激烈地大聲說:「你不走,我也不走!」

  天祿立刻接著說:「對!走就一起走,不走都不走!一家人要死就死一處!」

  英蘭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眼圈兒一紅,說:「你們的心意我領了,可……」

  天壽注視姐姐片刻,驟然平靜下來,一擺頭,重新坐回花廳裡那對她而言顯得過於寬大的紅木雕花太師椅中,用無所謂的語調說:「也好,姐你也不用多說了,我們都不走,就困守危城吧!逆夷破城,總不能把全城百姓都殺光吧!唉,殺光就殺光,我認了!」

  天祿也說:「照海都統說的,滿城百姓都是漢奸,咱們就讓他當漢奸盡都剿滅好了,要不就餓死城中,總要同生同死才是豪傑英雄哩!」

  英蘭苦笑,聽得出二人話中的憤慨,歎道:「唉,你們又何必呢……」

  天壽扭臉看著窗外,聲音有些發抖:「我們逃走把你撇下,我們就這麼忍心這麼無情無義?還成個人嗎?!」

  英蘭咬住嘴唇,三人一齊沉默下來,誰都不肯抬起眼睛看看旁人。

  後來英蘭歎口氣,搖頭笑道:「真拿你沒法子,倔脾氣一點不改……好吧,我跟你們一塊兒走就是。」

  天壽猛一回身,瞪大眼睛:「真的?」

  英蘭無可奈何地微笑著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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