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一六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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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蘭說:「姑娘,是你找我嗎?有什麼事兒?」 姑娘大叫道:「英蘭姐姐!天壽小弟!」英蘭還沒有回過神,那姑娘已經撲過來摟住英蘭的脖子哭開了。 天壽驚異不定,望著她們發愣。 天祿趕到,擦著頭上的汗,說:「老天,怎麼連親骨肉全都不認得了,這是大香啊!」 英蘭大驚,連忙把姑娘推開一臂,仔細打量:「你,你真的是大香?」 大香哭得喘不過氣,抽抽噎噎地說:「姐,我,我是大香……你們,你們竟都把我……忘了嗎?……嗚嗚……」她哭得愈加傷心。 親人離散而又重逢,是大喜事,不管流多少淚水,終會雨過天晴。姐妹們和天祿一起,重新回臨水敞軒坐定,漸漸平靜下來。 說起這些年各自的遭遇,又都唏噓不已。 三年前,大香小香這一對孿生姐妹被賣以後,人販子以為奇貨可居,說這是花魁的料,留廣州可惜了,要賣給識貨的主兒,定能賣個好價錢,所以早早就離了廣州,要把她們賣到青樓的發祥地揚州,一處叫杏春院的有名坊間學藝。還告訴她們若能從那裡學成出來,琴棋書畫、吹拉彈唱必定出類拔萃,技壓群芳,以後,紅官人名校書的日子,一定好過得不得了,篤定賽過神仙。 大香當然不信這些鬼話,但小香信,還巴不得早一日進那杏春院,好顯一顯她早就能吹拉彈唱的本事,說話間就以紅官人名校書自居了。大香罵她下流沒出息,她全不在乎,倒說:咱家世代唱戲,那就有出息不下流了?戲子見了妓家照規矩還得叫姑姑呢,我要是成了紅官人名校書,比原來的輩分兒還高呢! 大香拿這同胞親妹妹一點辦法沒有,罵她她不理睬,勸她她不聽,說多了她還嫌煩還翻臉。但她一門心思要成名妓,成天高高興興、喜眉笑臉的樣子,倒幫了大香的忙。人販子哪裡分得清她倆,只當這對姐妹花都心甘情願地盼著過好日子,棒打也不走呢,對她們也就越來越不提防。 大香早就拿定主意,寧死也不入娼門!便趁著人販子一時高興帶她們上岸的機會逃跑了。跑到江邊一問,離揚州不過百里水程,還有被抓回去的危險,當時就上了一條過江的小船,心想隔著大江就再也找不著她了。 不想那日風浪太大,船行江心,把不住舵,一下子就翻了,大香會一點水,但大江滔滔,風急浪高,她那點水性哪裡夠用,喝了不知多少口水,到再沒力氣掙扎的時候,也就不想再掙扎著活下去了,倒覺得死了更痛快。 她被救上船的時候,已經不省人事,終究年輕氣盛,她還是活了過來。一睜眼發現周圍雕樑畫棟、繡帷低垂,只當是被杏春院抓回來了,嚇得直哆嗦。後來一位面目慈祥、身著官衣的中年婦人出現在她面前,告訴她這是一艘官船的時候,她才松了口氣,放聲大哭。 這是海都統初上任所的官船,這位中年婦人便是海都統的夫人。 海夫人信佛,不只燒香拜佛、吃齋念佛,一生都講行善。海夫人雖有兩個兒子和四個孫子,卻一輩子沒養過女兒,所以聽了大香的哭訴,便自作主張,收留她在身邊做了貼身侍女。 海夫人十分喜愛大香,本想收養她做義女,但遭到海都統的反對,因為大香是不折不扣的漢人,而海都統一家是世世代代血統純粹的滿洲旗人…… 聽大香說了一遍,大家都悲喜交加,一會兒落淚一會兒笑。 天祿不由得黯然神傷,歎道:「這樣看起來,我在蘇州遇到的那位珠娘,篤定就是小香了……可惜當時沒有多問,若說破認實了,還能設法救她……」 英蘭苦笑道:「只怕救她不得,她自家情願,便天王老子也無法可想呀!」 天祿說:「我看她那境遇……也是怪可憐的。」 大香問清緣由,也搖頭說:「雖然一時可憐,若是從良出來,哪裡有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的日子好過?不能出人頭地,她決不肯的呀……只能隨她去了。」 想到大姐姐、四姐姐都為了出人頭地走到賣笑為娼的路上,天壽心裡又是一陣酸痛,痛定之後,那做男人的決心又堅硬了許多。 英蘭歎道:「咱們一家四分五裂,我心裡哪天不記掛!只是方才見到你,還有上回在海都統府中見到你,實在太不像了,哪裡敢認呢?」 天壽淒然一笑:「我還記得,早年從京裡往廣州的船上,你和小香還為裹腳布吵鬧哩,乍一見你一雙大腳,又這麼富富態態的,整個兒一個旗下大姑娘,又是海夫人的貼身大丫頭,想也不敢想呀!」 天祿也嘻嘻笑著說:「把你從前那麼多年說的話加一塊兒,也沒今兒聽你說的多!原來你就像個沒嘴兒葫蘆,成天不出一聲兒,眼下呢,跟個喜鵲子一樣,喳喳喳,喳喳喳,又清脆又暢快,也不在小香以下啦!」 大家都笑了。 大香於是笑著說道,海大人府裡規矩大,無論奴婢僕役,都照旗下規矩管著,海夫人雖寵著她,也不敢逆了海大人,所以她一進府頭一件事就是放腳。開始她還偷偷地哭了好幾回,後來習慣了,倒覺著又輕鬆又自在,走路快了幹事利落了,要是再叫纏腳,她還真不願意了呢。 第二件事就是練說話,海夫人身邊大事小事她都得伺候著,出門去要交代,進門來要回話,都得清楚明白,不開口也得開口,日子久了,也就會說話了。 海大人一家是滿洲人的脾性兒,天天吃肉喝奶;身為夫人貼身丫頭,她也只得肉奶不離口。她從小跟著爹媽,講究喝綠茶吃清淡,驟然這麼油膩肥鮮,不到半年就跟吹氣兒似的胖起來,胖得自己都快認不得自己了。她為這個也暗暗掉過淚,可夫人說,長得胖才富態,富態才興家。她想想也對,便也心安理得,肥油肥肉都不忌口,時間長了,倒覺著肉比菜好吃,肥肉比瘦肉更香。 聽她這麼說著,縱然城內的危急情勢壓在頭頂,大家又忍不住地笑歎一番,好些日子沒這麼開懷說笑了。大香還補充說:「見我這麼快就長成個胖丫頭,連從來不見笑臉的海大人都瞧著我笑了呢!」 天祿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冷笑道:「海大人還會笑嗎?不要嚇死人!」 大香沒有聽出天祿的話外音,認真地說:「海大人笑起來是挺不好看的,可他倒真是個大忠臣!」 天祿扭頭不顧,天壽驚訝地望著她,只有英蘭微微點頭。 三人的不同表情使大香迫不及待地繼續說下去: 「真的,他真是個大忠臣。不過性子急、脾氣暴,可為武將的旗人,誰不這樣?一聽說夷兵犯境,他就恨不得立刻親赴戰場殺敵保國,還上奏本請皇上調他到廣東效命呢!每回傳來官兵敗退、棄地不守的消息,他都在家裡跺腳大罵半天,氣得不吃飯不睡覺,人整個兒瘦下去一圈兒!這回朝廷命他守京口,我親耳聽他好多次對夫人說,定要與京口共存亡,決不後退一步!讓那些臨陣脫逃的孬種看看,羞死他們……」 「匹夫之勇,有何難哉!」天祿又是一笑,「他身為京口都統,統領一軍,只此就能算忠臣,還是大忠臣!這忠臣也真好當。」 「國家危難之際,眾人皆逃而能獨力支撐大局的,還不是忠臣?」大香理直氣壯,「我們海大人從不克扣軍餉,從不收禮受賄,一來到京口就先修好城牆,嚴令部屬日夜訓練,這還不是忠臣?不過他終究受制於人,許多事情做不成,不然,他忠臣的名聲更盛!」 大香不愧是海都統府薰陶出來的大丫頭,連這些男人們才關心的天下大勢,說起來也頭頭是道。天壽好奇地問:「他做不成的事情你也知道?」 大香根本沒注意天壽話裡有話,頭一揚,自信地說:「夫人說的,那還有錯?夫人說,海大人要求招募水勇巡查江面,制府大人不准;海大人要求撥款鑄炮,制府大人也不准;後來海大人又要求給手下兵勇加餉以激勵士氣,反遭制府大人彈劾,說他市恩買名,得了個降兩級留任的處分。前些日海大人還上奏朝廷,要在鵝鼻嘴阻塞長江水道,不許夷船深入內境,也被駁回。到如今,只有固守城池一法了。他天天早出晚歸,巡城巡營,哪有片刻安寧!如今,官宦富商人家,連平民百姓在內,都想方設法逃難出城,海大人嚴禁家眷不許一人出城,海夫人帶著孫少爺就在府中……你們說,海大人還稱不上是忠臣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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