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六三


  天祿憤恨道:「他營中總要吃飯吧?柴米進城他也不開門?」

  回家途中,滿目淒涼,許多不甘心的人家依然守在南門附近,占滿了好幾條街巷。伏天的太陽極是毒辣,空中沒有一絲兒風,驕陽的炙烤使人群擁塞的街巷氣味格外難聞。天壽仿佛中暑,不住地冒冷汗想嘔吐,一手按著腹部強忍著。而等待逃難的百姓,寧可忍受酷熱,也不肯離開一步。

  他們剛走出不遠,就見前面有人跑來跑去,有人大喊大叫:「搶米行啦!搶米行啦……」跟著跑的人越來越多,朝米行街猛衝;更有拿著米袋子米籮子從家門跑出來的,匯入巨大的人流。

  南門附近的米行街是他們必經之地,一條街上的米鋪絡繹相接長達二裡,此時填街塞巷盡都是狂亂的人,比蟻群還要密集,劈門板,砸櫃檯,叫駡呼喊,推搡打鬥,拼命地搶米、裝米、背米,熱浪滾滾,喧囂一片。白米流水般到處亂淌,雨點般四下抛灑,街上橋下積米厚達數寸,無數隻腳毫不痛惜地在雪白的米上踐踏著,匆匆來去。

  街邊有幾個不敢上前的袖手旁觀者,天祿問起緣由,其說不一,或說米行乘人之危抬高米價激起公憤,或說營兵結夥先動手搶起來,居民也樂得跟隨等等。

  才離米行街,快到大市口了,又有人從他們身邊狂奔著大叫:「搶錢鋪啦!搶錢鋪啦……」迎面跑過來的人用手做成喇叭狀喊著:「搶吃食鋪啦!快去呀!晚了就沒啦……」一呼百應一呼千應,狂躁的人群你推我擠,朝著不同的方向一浪高過一浪地奔湧。

  上面是毒日頭,下面是熱氣蒸騰、踩上去燙腳的石板地,四周又是暴烈的搶劫和震耳欲聾的吼叫,使他們如履煎鍋、如處蒸籠;而且狂躁也能傳染,他們忍不住想要立刻跟著人群一起大喊大叫,隨著人群去搶去砸……幸而昨夜幾乎整宿未眠、耗費了許多眼淚和心力的天壽再也支持不住,終於暈倒,才使他們悚然驚醒。焦慮的天祿不由分說,背起師弟就走。他黑著臉對老葛成說:

  「這城裡決不能留!英蘭姐若還是不肯,綁也要把她綁出城去!」

  老葛成遲疑著沒有回答。

  英蘭一見天壽的樣子,登時心慌手顫,趕緊把天壽放到最風涼的臨水敞軒裡的美人榻上,喂水、冷敷、打扇,都親自動手。看到天壽很快清醒過來,她才松了口氣,才有心思靜聽天祿和老葛成講他們看到聽到的各種消息。

  不出老葛成所料,英蘭儘管對城裡的混亂很吃驚,但說起出城避難的話頭,她仍是無動於衷。

  天祿極力勸說道:「且不說破城之際英夷的炮火猛烈凶多吉少,也不說城破之後夷鬼燒殺搶劫姦淫極是狠毒,只怕城還未破,就要受城內混亂之害了!今日搶米行錢鋪,明日就能搶民家;居停主人又是本地有名的富商,更是眾矢之的,跑都跑不脫呀!」

  老葛成說話更是深思熟慮:「城中米糧常日間不過夠支半個月,眼下城外進城避難的不下萬餘,以口算來,每日也得百余石糧;米行被搶,口糧更成難事。加上天氣炎熱,饑餓悲傷,不出十日便會疫病大作,一旦流傳開來,死千死萬都不在話下呀!主母還是早作打算,趁城門還沒開的時候,早走了吧……」

  英蘭神寧氣靜地聽著,並不點頭,只揚了揚凜凜黑眉,說:「是走是留,誰走誰留,于情於理總要說得過去。」

  天祿一揚頭,直視英蘭,加重語氣說:「我輩既無救世之權,又無守土之責,避亂也是正理!」

  英蘭目光一閃,凝視著天祿,但很快又轉眼去看旁邊半人多高的瓷瓶中新插的白荷花與蓮葉。

  躺在美人榻上的天壽一直在聽大家議論,此時不由得插進來說:「這海都統太沒道理,你守城只管好好守城,為什麼硬把百姓們都禁閉城中?當日在定海,葛姐夫戰前就極力疏散百姓,不肯讓無辜良民受兵火之苦,反倒有定海義勇不肯離去,寧願同守城池……」

  天祿聽了也十分感慨,激憤地說道:「良民百姓,不是萬不得已,誰肯拋棄房產生計、遠離祖墓親族,去流轉溝壑不死不生?葛姐夫以忠義相激勵,所以百姓願同生死。其實,守城者只要智勇足以庇護,百姓自會不招而至。古時候就有跪拜求入危城同守的,有兵雖敗而百姓仍背著包袱相隨不肯離去的。彼何以奮?此何以逃?不自愧恥,反而怨恨百姓!真真豈有此理!」

  他這一番話,有感而發,是在抨擊縣府官員?是在責駡海都統?抑或是在影射朝廷?這就很難說了。

  天壽看他一眼,似嫌他鋒芒太露,轉臉對英蘭說:「城中混亂實在可怕,海都統更叫人害怕。這地方留不得了,不等夷船來攻,只怕城內先要遭殃。還是出城去吧!」

  英蘭盯住天壽看了片刻,說:「你也說要出城嗎?」

  天壽點頭,並斷然說道:「我們大家要跟你一塊兒出城!」

  英蘭眉頭微皺,半天不說話。

  青兒急急忙忙來到臨水敞軒,稟告說,外面有一女子,四處打聽葛將軍宅眷,門上僕役不認識此人,故而不敢自專,請家主母做主。

  「女子?」英蘭想了想,「莫非山陰家中有事?也不至於遣女僕,況且鎮江已是危城,她如何進來的呢?……」

  天祿說:「我先去看看。」說罷,招老葛成同了青兒往前門匆匆而去。

  望著天祿的背影,英蘭點頭輕歎,不由得輕聲說:「這麼個見識又高又可靠還這麼忠心耿耿的男人,去哪裡尋?妹子你竟看他不中……」

  天壽扭開臉,道:「我昨天都對你說清楚了,還提它做什麼!」

  「我想問問你,」遲疑片刻,英蘭說道,「如若他真就是你的親哥哥,你就是他的親妹子,要你跟著他過一輩子,你肯不肯呢?」

  天壽噤住,做聲不得。

  「如今滿世界兵荒馬亂的,有他守著你,護著你,你少吃多少苦頭,我也少為你操多少心!」

  天壽目光一凜,望定英蘭:「姐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英蘭連忙笑道:「沒別的意思,別想岔了!不過替你算計算計罷了……你還當你的天壽小弟,封贈下得來就改換門庭;萬一得不著呢,你就傍著他,嫁了他,就算是讓親哥哥養活親妹子,有什麼不好!」

  天壽倔倔地一扭脖子:「我幹嗎要人養活?我就當一輩子光棍兒男人,自己養活自己!得不著封贈就得不著,沒啥大不了,我唱戲攢錢,脫了籍去經商,三代以後也成良民不是!」

  「你一個人闖蕩,我還不放心呢……唉,傻閨女!你不就是覺著對他不動心嗎?說實在話,跟自己不動心的男人過日子,別的還罷了,就是床笫之間難以歡洽如意。你……不是正好可以避開這事,不用應付,又何來煩惱呢?……」

  天壽仿佛從沒有想到這個,一時愣愣的,說不出話來。

  「英蘭姐,你快看看,這是誰!」天祿老遠地嚷過來,聲音裡跳蕩著喜悅和興奮。英蘭和天壽互相看一眼,連忙出軒門相迎。

  同天祿一起走近的,是個胖胖的姑娘,旗袍、獨辮、大腳,一看就是個旗下女子。英蘭和天壽納悶,他們不曾與旗人來往,這是誰呢?多少還有點兒面熟。

  天壽小聲說:「好像是海都統府郭夫人那貼身侍女,叫什麼匝哈塔格的……」

  英蘭點頭,說那天咱們還說笑話,怕這姑娘看中你呢,就是她。

  可這位匝哈塔格越走越快,把天祿甩到後頭,直沖到英蘭姐弟面前,猛地停住,滿是淚水的眼睛在英蘭天壽的臉上轉來轉去,嘴唇發抖,卻說不出話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