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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地火卷 第07章

  一夜喧囂,一夜驚慌。

  天祿天壽和葛成天不亮就出來探聽消息。

  怎麼也想不到一夜之間街市上竟湧出這麼多的人,人山人海!人山人海!

  有背著大小包袱急急而奔的本地居民,有擔筐背簍攜兒帶女四處亂走的城外難民,公差高聲吆喝著打馬在人群中飛奔,一隊隊兵勇扛著火槍沉著臉大步跑過,嚇得人們忙不迭地讓路。最觸目的是那些臉色灰敗、喪魂失魄的鄉勇敗兵,遭到路人的白眼和議論,昨晚就是他們從山大營逃回,引起了城內的一場大亂。

  山營離京口六十裡,一年以來一再以逆夷來攻告急,每每徹夜點兵,鬧得合城震悚;每回報捷,俘獲的盡皆民船客舟;這回逆夷真的來了,聽說夷船只不過放了幾炮,就把山營炮臺擊垮,營兵們便轟然而散潰入城中,山營不設防了,夷船還不長驅直入?

  天祿他們在擁擠的人群中左沖右突,汗流浹背,總算趕到了最近的告示欄。那裡圍著許多人,一人高聲在讀:

  兩江總督示:夷船泊江陰岸,一民不擾,且囑其避槍炮,吾民當安居,勿自誤……

  立刻有人叫道:「這是初三出的安民告示,早聽說過了,念今天的!」

  兩江總督示:昨楊舍大營都司葉某,報鵝鼻嘴聚夷船若干隻,遣弁往視,毫無影響。故將葉某交臬司(臬司:清代官制,一省大員,巡撫以下設承宣佈政使司布政使和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俗稱兩司。市政使主管一省的民財兩政,通稱藩台,從二品;按察使主管一省的刑名案件,通稱臬台,正三品。)嚴參治罪。所聚實商船也。且料其夷人斷不敢深入,爾民可以高枕……

  「放他娘的狗屁!」有人罵出聲,「夷船都過山了,還說什麼不敢深入,不敢深入!高枕著,等夷人來取頭不成!」

  有人罵開了頭,跟著就是群情激憤:

  「這制府(制府:為總督的另一尊稱。)大人是受了夷匪賄金,導引夷船入江的!要不然他怎麼下令夷船入江所經各州縣,都不許開炮,要送雞鴨牛羊上夷船?」

  「沒錯沒錯!聽說他前日退來我城中,即命道台和府尊召請鎮江富戶,要勸捐十二萬兩銀子去犒賞夷師。那揚州已經獻三十五萬,買得逆夷不攻城,儀征也獻金獲免,必定都是制府的意思,莫非要我們鎮江也循揚州的例子?」

  「好嘛!揚州儀征獻金,鎮江也獻金,夷船攻到江寧是不是也如此呢?這竟是導引逆夷攻打我蘇省了嘛!」

  「誰說不是呀!夷船不攻打蘇省,就不能要挾朝廷早定和議,這才是這幫大吏的用心呢!」

  「此乃誤國之道!」一名老儒生振臂叫起來,非常憤恨,「當往制府台前請願,要討他一個說法!」

  此言一出,方才還鬧鬧嚷嚷、罵罵咧咧的人群忽地一靜,竟無人做聲。老儒生四顧不見響應,又問了一句:「有誰跟我同去?」

  沒人回答,只有一兩聲輕笑。

  天祿忍不住歎了口氣,說:「老先生,制府大人前日午後便已經鼓樂升炮,返回江寧了,獻銀之策也因富戶早已逃淨,無金可輸作罷了!」

  聞聽此言,人們說的說罵的罵,也有笑的也有惱的。正亂著,忽見幾名京口駐防旗丁拿著新告示來貼,眾人趕緊圍了過去。不等旗丁貼好,那位愛讀告示的已經俯過身子邊看邊讀了:

  都統海示:夷闖入江,雖開炮擊退,尚遊弋北岸。彼長在水戰,我兵不出,待夷登岸也,登岸則舍彼之長,就我之長,城外參贊、提督合兵聯擊,本都統出城夾攻,必大勝,萬無一失。

  人們議論紛紛,不得要領。

  天壽問天祿:「這時候出這麼個告示,你看他是什麼意思?」

  天祿疑惑地說:「他將城外兵馬全調進城固守,是不是怕居民恐慌,特地解說以安民心?」

  老葛成點點頭,說:「若真肯用心守城,也是個好樣兒的,比浙江那些聞風喪膽、沒見面兒就潰逃的強多著呢……」

  忽然,就像平地刮起一陣強風,洶湧的人群像八月十五的大潮一樣撲了過來,把這些看告示的人沖得七零八落,人群中傳出刺耳的尖叫:「快去南門!去南門!快跑哇……」都像是瘋了,瞪著血紅的眼睛,背著包袱、抱著小的拽著老的,拼命向南門方向急奔。天祿天壽和葛成身不由己,被強大的人流裹著卷著,只能順隨著大潮朝前湧。像在湍急的大河中那樣,人們不時被沖散,互相大聲叫喊招呼,過一陣子不知怎麼又匯合一處,只有天祿一直緊緊挽住天壽的胳膊,始終沒有分開。

  人流中,天祿天壽弄明白了,這都是要想逃出城去的居民,還有城外的百姓要回鄉下,不料昨晚山大營敗兵潰回之後,各個城門便關閉了,不許出入。人們在東、北、西各門碰了釘子,愁苦無措,忽聽說南門開了,便都沒命地趕往南門。於是天祿對天壽說,看這樣子,海都統的告示,其實就是告示百姓他要閉城了。

  南門果然開著,但開得很可怕,洶湧而來的百姓們,登時嚇住了。

  只開了半扇門,左右站滿了全身甲胄、持刀舉槍的旗兵。半扇門前,更有兩排兵勇,手舉寒光閃閃的大刀,架成刀門,凡出城者,得從這刀門的利刃下通過,衣物首飾一概不許攜帶,全都得留在城門邊!那裡的大小包袱、皮篋、首飾箱等物已堆成了小山。

  逃難出城以婦女居多,凡乘轎的,數丈外兵勇就呵斥下轎。婦女原本膽小,先就經不住這一聲虎吼;戰戰兢兢下得轎來,又被兵勇奪了包袱首飾箱;趔趄著腳步低頭蹲身從刀門下通過,不摔倒也要受刀傷;若是年少美貌,還要遭動手動腳戲弄調笑;一個個早嚇得面無人色,渾身顫抖,出了城門就傳回來她們尖叫和痛哭的聲音……

  天祿不忍再看,扭開了臉,說,我們快回去,英蘭姐等著消息呢。

  天壽卻突然低聲說道:「你快看,那個要出城門的老太太……」

  老太太的轎子很氣派,但也不能免去被呵斥下轎步行的待遇。老太太已經很老很老了,滿頭白髮,滿臉皺紋,腰弓得很低,一步一步走得很艱難,但也得從刀門的利刃下通過。老人在刀門下一跤摔倒,兵勇們只是看耍猴兒似的哄笑,任老人家顫巍巍地掙扎著慢慢爬行,沒人動一根手指頭幫她一下。

  天祿恨恨地說:「這些人真沒心肝……」

  天壽有些緊張地小聲說:「知道嗎,老太太的亡夫原是一任總督呀,她本人受過一品誥命夫人的敕封,竟也……」

  天祿看了天壽一眼:「你是擔心英蘭姐吧?……」

  城門下又起了大騷動:門樓上一名守門軍官手持令旗大叫一聲「關了!」等待出門的百姓頓時喧鬧沸騰,潮水般朝著城門湧。搭刀門的兵勇一時慌了手腳,不知所措,被人群沖亂之際,許多百姓乘機擁擠著倉皇逃出。兵勇們清醒過來,立刻揮刀用刀背亂打亂砍,把眾人逼退,下閘關門。此時城內城外人聲鼎沸,哭叫盈天,許多人家因失散親人在號啕大哭,其狀慘不忍睹。

  天壽說:「難道就此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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