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五六


  英蘭鷹翅般的黑眉驚訝地揚了起來,目光尖銳地對固執地不肯抬頭的天祿看了好一陣,語氣和緩下來,擔心地問:「前幾天出城逛北固山,你們哥兒倆鬧彆扭了吧?日常裡照面都不說話……」

  「我……」天祿猶豫著,抬頭望著屋頂上彩繪的松鶴延年不到頭的圖案,但視而不見,只覺眼前一片模糊的白色、綠色和紅點子在浮動,下不了決心。

  「自家兄弟,何必呢,又是這麼個日子口兒……」

  「罷!」天祿一跺腳,右手握拳在左手掌中一砸,不由自主地做了個臺上常用的痛下決心的身段,說道,「事到如今,我也顧不得惹師弟生氣了……」這半天他第一次正眼看定英蘭,又是好半天不說話,臉像被火烤著了一樣,直紅到耳朵根子,連眼睛都紅了……

  「天祿,你怎麼啦?」英蘭擔心起來。

  天祿緊緊抿著的嘴唇驟然鬆開,一串問話如同一道激流噴湧而出:「英蘭姐,你說,我為什麼不辭艱險、千里萬里地追尋小師弟,哪怕被當做漢奸斬首也死而無怨?你說,我為什麼不就名班之請、不慕名伶之名利,一心一意來與小師弟相傍相依?」

  「你們師兄弟從小相好,情厚非他人可比,這我是看在眼裡記在心中……」

  「不只為這個。英蘭姐,我為的求小師弟為妻……」

  「啊?!」英蘭大吃一驚,只當自己聽錯了。

  「是真話,英蘭姐!師傅師娘已經仙逝,你長姐如母,只求你允了這門親事,我立刻另請媒證,即日下聘……」

  英蘭昏頭漲腦,極力使自己平靜:「……唉,天祿,你一輩子沒個正經,玩笑也不能這麼開法子!天壽知道了非把你那耳朵揪下來不可!」

  「英蘭姐,你看我像是說玩笑話嗎?真心真意,老天爺在上!」

  英蘭瞪大了眼睛,由驚異而茫然而惱怒:「天祿!你……玩兒相公是那些烏龜王八蛋臭大人髒老爺們幹的,我們柳家世代作藝,賣藝不賣身!你竟敢違背師命!竟想拿自家師弟當相公!你……」英蘭竟然罵出這樣的狠話,可見真是氣急了,她站起身,朝天祿逼過來,揚起胳膊,「我要替爹教訓你這個不肖弟子,混帳東西!」

  天祿身手何等靈巧,一閃身躲過英蘭那重重的一巴掌,跳到太師椅的背後。英蘭又一掌劈過去,他雙手撐著椅子背,縱身一躍,站在了椅子扶手上,急忙說:「英蘭姐,你真的不知道,小師弟是個女的?」

  英蘭一愣,一時反應不過來,忙問:「你說什麼?誰?天壽?」

  天祿一個側翻,身輕如燕,穩穩地站在當地,面對英蘭,一字一句地說:

  「是,我說的就是她,我的小師弟、你的親兄弟柳搖金柳天壽!她是女的,她……她還是個石女……」

  極度的震驚,使英蘭幾乎喪失了行動和思考的能力,像座石像,完全呆住了。

  天祿於是慢慢地、像忍痛剝開傷口的血痂一樣,痛苦地、詳細地說起了他與天福、天壽之間的糾葛,不嬉皮笑臉,不插科打諢,不譏刺笑駡,對他而言,恐怕是從來沒有過的。說到北固山上求親失敗之際,天祿的傷心雖竭力掩飾也沒有用,為了躲過那一陣的聲音嘶啞,為了不讓英蘭看到他閃動的淚光,他端著空空的茶盞走到門邊,裝作一次次地拈蓋撥葉子,一次次地喝那永遠也喝不完的茶……

  英蘭還處在震驚的餘波之中,往事如煙如雲,在心中混沌一片……但,雲霧在慢慢消散,露出某些端倪,她輕聲地說,自言自語:

  「可不是,好些事情,那會子覺得怪,不明白……現在想想,也許真的就是?……可這麼多年,我怎麼就一點兒沒朝這上想呢?怪不得娘在臨死的時候,一聲又一聲叫著天壽,老是說對不起他,對不起他……」

  天祿從門邊回過身,注視著英蘭,眼睛在問著。

  「也許我爹媽早就打定主意,不管天壽是男是女,都得當男的養活,不然破不了柳家『瓦窯』的風水……我娘是回江都老家生養的。陪著回去的爹剛滿月就回京了,告訴我們和京裡的親友,得了一個兒子,還請了三天喜酒哩……可天壽百日和周歲都在江都老家過的,一歲半我娘才帶他回京。他自小就跟著我娘睡,十歲以後,不管家裡多艱難,他也總有他自己的小房間,從不跟別人同屋,更別說同床了……自打他從江都回到家,還那麼一點點小,竟沒見他穿過開襠褲,也從沒見他在人跟前撒尿拉屎……現在想想豈不是怪?可那陣子竟也沒當回事兒!都是我爹管束兒女太凶,我們也只當是爹媽寵他太過罷了。還記得那次咱們幾個逼著要看他纏身嗎?他寧可落水也不肯呀……唉,他受多大的委屈,真是遭罪……可憐的、可憐的小弟,不,小妹……」

  英蘭說著說著,不覺語聲嗚咽,淚流滿腮。

  天祿長歎道:「英蘭姐,我對她是一片真心,我不在乎她抛頭露面當戲子,不在乎天福遺棄她,也不在乎她是石女,我心甘情願跟她同生共死,廝守百年,白頭到老,此情此心可對天日!逢著眼下的戰禍亂世,我更得依傍著她守護著她,一刻不離才能放心!可是她對我……我不明白,我真是弄不明白啊……」天祿覺得熱淚湧上來堵在了嗓子眼兒,趕緊住嘴,用力把它吞咽下去,長出一口氣,接著說:

  「她沒點頭,後來又說,從小就拿我當親兄弟……是什麼意思?是不答應?是一時害羞?我還能不能懷抱一絲兒希望?……我都不知道。回城以後這幾天,我總想瞅空子再問問她。家裡事情這麼多,平日都忙,見了面她也是頭一低就過去了,話也沒一句,倒天天喝酒,喝得醉醺醺,倒頭就睡……明擺著是成心躲著我,不給我舊話重提的機會……剛才,聽話兒看情景兒,我才想到了一樁事兒,說出來,英蘭姐你可別吃心,好嗎?……」

  聽到這樣出自肺腑的傾訴,英蘭很感動,連連答道:「你說吧,你說吧,我怎麼會吃心呢?老天爺在天壽身邊安排了你,是天壽的福氣,不幸中的大幸,天壽怎麼會不明白?」

  「英蘭姐,我沒見過葛姐夫,聽說他身材很魁梧?」

  「是,比你怕要高出一個頭去。」英蘭聲音有些發顫。

  「留著鬍鬚,生得也黑?」

  「是。天壽告訴你的?」

  天祿不回答英蘭的問題,呆了半晌,然後像是牙疼,很費力地一個字一個字朝外擠著說:「我明白了,她心裡有別人……」

  「你又瞎說了吧?怎麼會呢?」

  天祿說得更費勁了,但還是說下去:「她心裡的人,是,是葛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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