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五五


  天祿天壽陪兩位客人去客廳用飯前,天壽進小廳請英蘭示下,見姐姐心神不定,目光閃爍,汗珠順著面頰脖子流淌,身上一件寶藍色的薄綢衫子都濕透了,便吃驚地趕忙問是怎麼了,身上哪裡不舒服。英蘭只說天太熱,小廳裡悶,開開窗就好,心不在焉地隨便囑咐了兩句就趕天壽去客廳。

  天壽前腳走,英蘭跟著就關了門窗,來送茶點和貼身伺候的婢女僕婦一概擋在門外。每當這種時候,英蘭不准任何人留在身邊,不准任何人目睹她的猶豫,發現她的軟弱……眼下,她不但心慌意亂,而且焦躁異常,完全拿不准主意了:走,還是不走?……她時而起時而坐,時而在小廳裡打著圈子來回走動,思慮著各種利弊得失。

  等天祿天壽吃過飯並送走客人回來,小廳門窗已經打開,英蘭換了一件鑲天青色繡雲朵花邊的湖色羅衫,平平整整,淡雅素淨;梳抿過的頭髮烏黑齊整,光可鑒人,只簪了一隻珠鳳,鳳嘴銜著的珠串也靜靜地垂著,一動不動;臉上剛勻過粉,白裡透紅,十分滋潤,眼睛的光澤濕潤又穩定,配合著唇邊似有若無的笑意,神情泰然、寧靜、安詳,正靜坐在圈椅中靜靜地喝茶,似乎成竹在胸了。天壽卻帶進來一股濃濃的酒氣,英蘭看看幼弟的酡顏醉態,只輕輕地蹙蹙眉尖。

  「天黑以後,他們派十名可靠健僕,來幫我們挖地窖掩埋箱籠。」天祿說著又嘻嘻一笑,「說可靠,我看也不能全信,不如讓他們多挖幾處,抬藏箱籠用我們自家人,這叫兵不厭詐,你說是也不是?」

  英蘭心裡盤算著。

  最要緊的三個箱籠,裝著老爺夫人和太夫人皇封誥命敕書、老爺殉國後朝廷發下的追諡賜祭的聖旨,還有他們各自全套禮服吉服,只其中的朝珠、朝冠上的金珠碧玉就價值不下萬數,更不要說這是為官的憑證、朝廷賜給的榮耀,後代沾受余蔭的根據,那是無價可估的。

  再有兩個箱籠,一個裝著葛家的全部儲蓄,約有百余兩黃金、數千兩白銀;一個裝著太夫人和夫人的珠寶首飾,她們從嫁到葛家時帶來的嫁妝開始珍存,歷年購買、受饋贈,數十年增添至今,也是價值不菲的一筆財富。

  除了這五個,其餘十來個箱籠無非是字畫古玩、綾羅綢緞、銀盃瓷瓶以及夫人太夫人心愛的各種擺設之類。

  英蘭於是說道:「天祿所說辦法極是。我心裡算計著,有五個箱籠只能由你我三人,再加上老葛成去掩藏,選一個最隱蔽、最靠得住的地方……」

  「明白,明白!就算被夷兵拿住了,刀劈火燒,往死裡打著拷問,我天祿要是露半點口風,下輩子變黃狗,給英蘭姐你守大門兒,汪汪!汪汪!」

  「唉,天祿,這麼正經要命的大事,你還有心腸嬉笑!」英蘭皺著眉頭,忍不住還是露出笑意。

  「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任憑天塌地陷,咱坐不改名立不換姓,大名鼎鼎、江湖上昆腔名醜蕭笑笑是也……」天祿做了一個昆醜雙抖袖的身段以後,複又收了笑臉正色說,「有句正正經經要命的話要對英蘭姐你說,哪怕我天祿的話一百句一千句都算放屁,萬望英蘭姐你就聽我這一句,好不好?——你千萬不能留在城中!千萬千萬……等所有箱籠掩埋好了,你無論如何也得出城避難去!」

  天壽抬起紅撲撲的臉,強睜開水汪汪的眼,朝著英蘭像是在哀求:「姐姐,你走吧,一旦城破,玉石俱焚啊……」

  「我怎麼能走?」英蘭揚了揚線條剛硬的凜凜黑眉,心平氣和地說,「如果城破,這些箱籠被搶,我卻因避難而存活,如何有臉見夫人太夫人?」見天祿天壽急著又要勸說,她擺了擺手,說,「事情未必就那麼糟。剛才姚忠安不是說,制府已經下令,召集鎮江各富戶捐款嗎?捐款用來犒賞夷兵……」

  「對對,」天祿道,「剛才喝酒的時候他又提起此事,說揚州一顏姓大商紳,醵銀六十萬賄買夷兵,請其免攻揚州城,說是雙方已定成約。但鎮江富戶逃亡八九,就算制府下令,急切間怕也難聚數十萬兩呀……要是那位金老先生所稱此地桑梓情厚,非他處可比,鎮江怎麼就出不來一個顏商紳?急公好義,簡直就是以牛犒敵以救故國的上古賢人弦高嘛!」

  英蘭不理睬天祿的譏笑諷刺,繼續平靜地說:「看此種跡象,夷兵未必攻城,我何必定要避難?這些箱籠可說是太夫人和夫人後半輩子的依靠,全部身家性命皆系於此,我怎能不與之共存共亡?」

  天祿笑道:「何以見得城破了這些財物就一定遭搶?只要埋藏巧妙夷兵如何能找到?況且那姚忠安答應再派給二十名護院家丁,又有我和老葛成守在這裡,難道夷人有透視眼,能看到地下五尺?豈不成土行孫兒了!」

  英蘭感激地看著天祿:「你真的願意留下守護?」

  天祿不笑了:「只要你肯帶著天壽一起出城!」

  英蘭略感驚異:「要我跟天壽都走?」

  天祿直視英蘭:「依我看,保住性命名節第一,保住財物第二。」

  天壽猛然抬頭,目光晶亮注視天祿,眼睛裡的神情十分複雜,似喜似悲,有感佩有惱怒,嘴唇顫抖著,想要說什麼,卻終於咬牙止住。

  仿佛早已深思熟慮,英蘭依然固執地搖頭,說:「不,我不能走!我不會為保住性命喪失名節,也不會為保住性命有負太夫人夫人之托。若我死後財物有損,則我問心無愧;若財物損失而我竟活著,有何面目見先夫於九泉之下?」

  醉態可掬的天壽一直不做聲,此刻突然激烈地爆發了,跳起來,指著英蘭的鼻子喊道:「為什麼為什麼?你到底為的是什麼?他已經殉國而去,你再忍辱負重、再受苦受累、再忍氣吞聲、再背人流淚,有誰理你?你不管怎麼賣力氣,不也還是個偏房?那正室的名分你永遠也得不著了不是?她們輕輕鬆鬆開開心心,早早就回了山陰過她們的安穩日子,把你撇在這危城中苦受苦熬,你還想把命也給她們搭進去!爹媽生養你一場,就這麼了結不成!你真真活得個窩囊,窩囊,窩囊……」

  連著三個「窩囊」,天壽的嗓子都嚷得岔了聲,把英蘭驚得一時說不出話。

  天祿連忙伸手去拉天壽,卻又不敢真碰著他的手,只拽他的衣袖,勸道:「師弟,你喝多了……怎麼可以這樣對英蘭姐說話……」

  英蘭眼圈一紅,淚水突然湧出,她咬牙屏息,極力忍住不讓它流下來,好半天,她才穩定了自己的聲音,說:「天壽,連你也不明白?我難道只是為了那個正室的名分?……我也並不是全為了她們……我只是為了他,為了他能在九泉之下安心,為了他……」她哽哽咽咽地說不下去,淚水嘩地流了出來。

  天壽歎了一聲,轉過身腳步踉蹌地出去了,還帶得小廳的門咣當亂響。

  天祿遇到這種情形,倒無所措手足了,他口吃吃地勸道:「英蘭姐,你莫哭,莫哭嘛……天壽他年紀小,不懂事,口沒遮攔……他實在是剛才喝多了……」

  英蘭拭著淚,小聲嘟囔:「喝酒,喝酒……不要成個小醉鬼了嗎?……」她心頭忽地一動:天壽原來並不非常愛喝酒,近來好像常在醉中……天天為家裡事忙得頭昏腦漲,竟忽視了他……不錯,連著許多天了,晚飯他都不上桌吃,說是喝醉酒早早睡了……從哪天開始的?對,是青州兵調入城中那天,他們師兄弟兩個游北固山回來以後,四天了,天天如此!是怎麼回事?……

  她注視著局促不安的天祿,問道:「天祿,你剛才是不是說,要我帶著天壽出城避難?」

  天祿臉一紅,眼睛望定地面,點點頭,聲音很輕但態度很堅決:「是。」

  「你是想要為師傅留下這棵獨苗,對不對?」

  天祿臉更紅了,遲疑片刻,說:「也對也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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