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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地火卷 第04章

  要是旁人也像天祿那樣上一回殺場,總得病上個把月,白了鬍鬚頭髮,呆呆傻傻一兩年;他倒好,沒事兒人一樣!在小師弟面前,還是那個滑稽百出、談笑風生的二師兄。聽說天壽來鎮江這麼些日子,三山竟一處也沒去過,大為驚歎,說什麼也要陪師弟一游。天壽為了讓吃盡辛苦的二師兄高興,就答應了。他們說好,先去離城最近也最有名氣的北固山。

  登上北固山多景樓,面對大江滔滔橫流天際,遠望金、焦二山雄峙兩廂,天祿天壽兄弟頓覺一片遼闊開朗,陰霾半日的心情為之一振,天祿先忍不住地喝彩道:「好景致!真所謂『蕩胸生層雲』!」

  北固山腳下的江面上,正有些許水霧之氣在慢慢上升,從多景樓上看去,如輕紗在微風中舒緩地飄浮翻卷,襯著綠茸茸的江岸和甘露寺的碧瓦紅牆,仿佛瑤台仙境一般。天壽立刻反駁說:

  「這裡景致哪能用望嶽詩句比方!最現成莫過辛稼軒的《南鄉子》:『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置身在天下第一江山圖畫之中,朝思暮想的人兒就在咫尺間,耳邊迴響著那深深印在心頭的柔和又明亮的聲音,對於幾天前還身陷囹圄、險些做了刀下之鬼的天祿而言,真不啻極樂世界了。他只覺心醉神迷,恨不能閉目享受,恨不能時光停頓,讓這一刻無限地延續下去……

  但天壽只讀了半闋,就不做聲了。見他黑眉微蹙,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呆望著浩瀚如海的江面,不知在想什麼,天祿便笑問道:

  「怎麼不往下讀?忘詞兒啦?還得我來給你提提不是!『年少萬兜鍪……』想起來了嗎?『坐斷東南戰未休……』下面是『天下,天下……』」

  天壽瞪他一眼,足讓他心頭甜蜜地悸動了好一陣子,只聽天壽接過去一口氣讀完:「『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誰忘詞兒啦?我不過是想,要是現如今能出一個孫仲謀,能像當初赤壁大戰大破曹兵八十三萬人馬一樣,把這些洋鬼子逆夷一鼓蕩平,通通趕出中國去!那該有多好!咱們草頭百姓少吃多少苦頭不說,就是朝廷面子上也好看呀!」

  樓梯一陣響,腰系圍裙、肩上搭一條白抹布的茶樓夥計,送上熱茶和四小碟瓜子花生桃仁之類,因為近來客人稀少,生意冷清,所以態度格外殷勤,聽著天壽的議論,臨下樓還要翹起大拇指誇上兩句:「這位爺說話,才真是男子漢大丈夫哩!朝廷的事咱們小百姓不敢多口,但凡有這位爺的一點兒心思氣概,何至於鬧到眼下這般光景……」

  目送夥計下了樓,天祿才看著師弟一笑:「才當了幾天官親呀,就這麼樣替朝廷著想,果然不同以往啊!」

  天壽眉毛一聳:「瞎說什麼!你就不是中國人啦?」

  天祿心頭一痛,轉臉去望著浩浩江水,半天,才悶聲悶氣地慢慢說道:

  「早先,我主和不主戰,那是信著琦侯爺的理兒;到了廣州,不由我不欽佩林大人,一腔忠義救國之志,不信不能掃除逆夷!只有這次入了將軍幕府,多多少少知道了朝廷官府內情,才從根兒上灰了心!這些天我也細細說給你和英蘭姐聽了。你想想,這仗咱們能打得贏?別說是孫仲謀再世,就是諸葛孔明複生,他又能如何?有道是千古勝負在理,一時強弱在力。咱們占著理,百年千年之後他英夷也是個虧心。可眼下咱們力不如人,再打,哼,外甥打燈籠——照舅[舊],還不是孔夫子搬家——全是書[輸]!」

  沉默片刻,兩人都坐回到茶桌邊,端起茶盞啜了一口。天壽放下茶盞,不服地說:「叫你這麼說,就一點兒辦法也沒了?」

  「辦法雖有,那臧師爺的法子,可不是千好萬好,必勝無疑的嗎?可朝廷肯用嗎?……再打,也不過更多死人,百姓更多遭罪罷了,好漢還不吃眼前虧兒呢,就先讓他一步,咱們臥薪嚐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嘛!」

  「那不就拿香港割給英夷了?我的聽泉居就沒了?我爹的墳塋、我家的房子院子園子田地,就都歸了夷人?不成!就是不成!」天壽激憤地嚷叫著,「朝廷養兵千日,臨到用兵了,全都貪生怕死,跑得比兔子還快!膽子比老鼠還小!就是你昨天說的,該給他們都塞一肚子壯膽丸才行!」

  這幾天,天祿一直在對英蘭姐弟講他進出將軍大營的經歷。

  他是去山陰葛府訪天壽,得到一家人避難京口的消息後才取道紹興北上的。將軍大營已退到紹興,他在營中的熟人那裡盤桓一日,所見所聞令他終生難忘。壯膽丸的故事不過是其中的一件:有人在將軍大營營門口粘了一張匿名帖,大書:醫國先生,出售壯膽丸。下面並寫四列注釋,道:一治大將軍擁兵不進;二治各督撫束手無策;三治各武員臨陣退走;四治州縣官棄城不守。嬉笑怒駡,另成文章,叫人聽了十分解氣。

  看天壽氣得臉都紅了,天祿笑笑,說:「不過圖個嘴上痛快罷了,就算有這壯膽丸,吃了果然壯膽,讓大將軍領兵突進、各督撫兵機百出、各武員猛衝猛打,州縣官堅守圍城,結果能怎麼樣?還不是驅羊群入虎口?上陣的兵丁鄉勇,每人不過發給六塊大洋,平日有什麼恩義到他頭上?又無訓練,憑什麼要上陣白白送命?打不過幹嗎不跑?……」天祿腦海裡一時浮現出當初寧波兵敗後紹興大營的景象:

  在冊兵勇陣亡一千一百六十三人,南北鄉勇潰敗之後,陣亡者更難計數。他們有親屬在營者,千辛萬苦拖帶其屍歸葬,更多的則拋棄戰場,骨肉狼藉,無人過問。朱貴父子遺體是其部下殘卒抬回紹興大營的,又是這些部下集錢斂以棺木,並延請了大善寺九位得道高僧追薦其靈。於是各營效仿,都在演武場結壇,大作佛事,白晝誦經,夜放焰口,或祭其主將,或祭其夥伴,整整十日,招魂之聲與誦經木魚罄鼓聲相和相間,令人淒然淚下。最是北勇總頭目楊泳,年過古稀,鬚髮盡白,也在祭壇前哀哀痛哭,雙目盡腫。他本是揚州名捕,得少林拳真傳,年過七十猶能敵健夫數十,是臧師爺將他推薦給將軍的,他又攜高手弟子數十人來助戰,很是英勇;但寧波一戰,弟子們陣亡過半,他怎的不哭……

  天祿搖搖腦袋,努力擺脫這些景象的纏繞,故作曠達地笑著繼續說:

  「這膽大膽小、有膽無膽,說它作甚!要是上天降下這一大劫,專要為難為難咱們中國上上下下的男女老少官民人等,那就是一句老話,叫做在劫難逃!任是英雄好漢也躲不過逃不脫!朱貴父子何等忠心?楊泳老丈何等英勇?咱的葛姐夫何等文武全才英雄了得?就連林大人也算上,那樣一個天下少有的治世能臣,不也拿不出辦法嗎?……」

  「你,你!」天壽氣衝衝地打斷師兄,怒目而視,說,「就經了個寧波敗仗,怎麼就一點兒血性都沒有了?」

  天祿一愣,刹那間臉漲得血紅。

  天壽話方出口便後悔了:二師兄雖說丑角出身,平日插科打諢、滑稽百出,沒個正經,但從來見義勇為、打抱不平,其實是個鐵錚錚的漢子。自己一時激憤說出這等傷人的話,大是不該!但話已出口,收不回來的了,不覺發窘,不敢再看天祿的面色。卻聽天祿呵呵地笑了,用文醜的白口連聲說道:

  「說的是說的是,有血性的漢子理當戰死疆場!不戰死敗了也該自殺才是,想我天祿,吃了敗仗還要著臉活在世上,真真厚顏無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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