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一五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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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壽很難為情,趕緊解釋:「師兄,我不是那個意思……」 天祿慘然一笑,忽然正色道:「有血性的人都死光了,留下的全是一幫貪生怕死、惟利是圖或是庸庸碌碌、委瑣齷齪的小人,這天下還有什麼指望?可老百姓無權無勢、無衣無食,總得活、總得生兒育女過日子,你要他們怎麼辦?像殷狀元那樣靠巴結逆夷招搖過市自然招人恨;可要他們逆夷一來便一個個都殉國都殺身成仁怕也不合天理吧?……」他的語調越來越輕,越來越緩慢,「這些理,如今我怎麼就都想不清楚了呢?萬里江山、芸芸眾生啊……」天祿長歎著,不知為何竟滿眼淚水,只覺得心事浩茫,無限惆悵…… 他只是一個微賤的戲子,不要說國家大事,就是市井小事又哪裡容他置喙呢?可歎他學戲學得太多太精太認真,千百年的戲本子講述的都是中國千百年的歷史和道德,他就中身體力行,竟比許多大夫士人更關心國家興亡天下大事了。 山風挾帶著陣陣松濤,撲進軒窗,吹散了樓座中的燠熱和沉悶,天祿才從心潮激蕩中走出來,見天壽眼圈兒微紅,神色慘然,正極力朝遠處看,略一尋思,頓時醒悟:他無意中提到了殷狀元。 昨天與英蘭姐弟夜話時,講到寧波敗後,官府在紹興昌安門下斬殺五名漢奸的事。其中一姓顧的和一姓王的,都曾投效文參贊麾下。原來文參贊赤腳逃回曹娥江,並非真的是逆夷追殺過來,而是這二人在長溪寺後偷偷放火,使得文參贊以為變生肘腋,倉促遁走,帶得將軍大營也連夜退兵。此種漢奸,以一火而令官軍大敗,罪不容誅!另一個漢奸原是鄉勇頭目,鎮海失陷,竟充當紅毛鄉勇,受逆夷偽命,專來釘我炮門。凡大炮火門用鐵釘釘入再澆以鹽鹵,就閉塞再不能發火。使我官軍炮火失利不能抵敵而敗,作惡的漢奸豈能不殺!另兩名,便是殷狀元和她的義子虞得昌。殷狀元是因為將兩個女兒嫁給夷酋郭士立,虞得昌則因借其母與妹之勢擅作威福了。 記得殷狀元臨刑之際,潑婦般大喊大叫,說老娘做的就是賣×生意,誰嫁女兒給他了?賣給中國人也是賣,賣給夷人也是賣,哪條王法律條定了不許賣×給外夷了?要是我該殺,那寧波城裡所有賣糧賣菜賣肉賣雜物給外夷的做生意人都該殺,為什麼單殺我一個?不服!不服!你們當官的當兵的吃著朝廷俸祿糧餉,見了夷人就跑,把我們婦人老小都扔下不管死活,這會子倒拿我這半老婆子頂缸!不服!死也不服……人山人海圍觀行刑,開始還因這女漢奸滿嘴葷話聽得開心,嘻嘻哈哈地亂笑,後來便都笑不出了,行刑場上一片沉靜。行刑官令兵勇把殷狀元的嘴堵上,她還是跳腳掙扎不肯就範,直到把她的頭斬了下來,腦袋滾出好遠,一雙眼睛還瞪得溜圓,滿臉憤怒…… 天祿並沒有說明詳情,因為他一提到殷狀元因漢奸罪被斬,英蘭先就紅了臉,繼而正氣凜然地說:「這種無恥之輩,提她做什麼!沒的汙了耳朵!」弄得看樣子急著想要問點什麼的天壽也趕緊把話咽了下去。 眼下,是在觀景樓上,只有師兄弟二人相對,天壽才歎息著斷斷續續地說: 「你既在寧波見過她,想必已經猜到,她就是咱家大姐姐媚蘭……她於我實在是有恩有義,若不是她,我也活不到今天……只恨她不明大義,只拿錢當命根兒,又分外拔尖兒好名,落得這麼個下場……真是家門不幸啊……」 「這礙你柳家什麼事?師傅不是早就不認她這個閨女了嗎?」天祿安慰地說,「況且出了嫁就是人家的人,丟的也是殷家的臉,你犯不上為這個難過。」 「她終究是我的大姐,終究對我很疼愛的呀……」天壽低聲慨歎著,問,「她不是在寧波嗎?怎麼會弄到紹興去了?」 天祿告訴天壽,官軍敗回紹興之後,不敢再次進兵,又怕朝廷怪罪,不能無所作為,便懸賞招募慣匪猾賊乃至小偷扒手之類,共三百六十餘人,取樑上君子之意,美其名為「梁勇」,伏入寧波見機行事偷襲逆夷——這本是臧師爺戰策之一,又不敢大做,只這麼小打小鬧地糊弄而已——梁勇頭目名張小虎,本溫州慣盜,早就垂涎狀元坊「二夢」的絕色,便自告奮勇,設計先將殷狀元母子騙出城,又謊報殷狀元得急病,將二女一同擒歸紹興大營。殷狀元母子斃命,作為獎賞,二女都歸張小虎為妾了。 「兩個姑娘……唉,這不是羊入虎口嗎?……可憐的孩子……」天壽十分傷感,「這張小虎,分明是假公濟私!」 「他還算親臨前敵真當了回梁勇,大營裡從不上陣卻借此中飽私囊大發其財的比比皆是,寧波之敗多一半就敗在這幫人手裡!將來這天下這江山也要毀在這些蠹蟲身上!」天祿說著,又有幾分憤慨。 「那個總跟你作對的壞蛋聯璧呢?幹了那麼多壞事,就罷了不成?」 天祿揚了揚眉頭:「這事倒也怪了,偏是他崴了泥兒!」 「真的?是怎麼回事兒?」天壽很開心。 原來,聯璧為寄存他巧取冒領的數萬白銀,請假去了江寧,受他託付管帶那八百鄉勇的濮貽孫也照方抓藥,乘機撈一把,學著聯璧的花招兒謊報上去說:「聯璧請假不歸,而應發鄉勇口糧銀不敢擅自向糧台支取,下官只能私自借貸逐日給發,至今已積一萬三千餘兩,情願捐輸軍用,求將軍奏請議敘。」其時將軍正為經費不敷犯愁,得此稟奏深為嘉許,立刻具折入奏,濮貽孫於是議敘得官,從此鯉魚跳龍門,走入宦途,光宗耀祖。 不料聯璧數日後回營,知道此事,極其惱怒,與這個背信棄義的老友互相攻訐稟奏,於是真相大白,人們這才知道,無論是聯璧向大營糧台領取了數月的鄉勇口糧銀,還是濮貽孫用來捐輸以換取議敘得官的那並不存在的一萬三千兩;其實都是人家慈溪後山泊葉、沈兩家大戶早已經支付過的了。此事傳開,滿營大嘩,幾成巨案。偏偏又來一個轉折:聯璧的旗主以聯璧出京時未經奏明,算是旗下逃人,故而行文將軍,要求將其押送回京,由旗主處置。聯璧灰溜溜地北歸,這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好!好!」天壽聽天祿說罷,拍手稱快,「這就叫天理昭昭,痛快!」 「哼,哪有那麼痛快!」天祿皺了皺眉頭,「濮貽孫欺上瞞下,明明已經真相大白,仍然奉旨用為知縣!可憐後山泊葉、沈二姓,前後花費不下五六萬兩,議敘的邊兒也沒挨上!這算什麼事兒?上哪兒去說理?」 「終究,那個可惡的聯璧倒了大黴呀!」 「那也難說,他原是親王額駙,大營這邊犯了事,京裡的親戚貴人用捕逃人的障眼法兒把他救走,也是保不齊的事,誰又能弄得清?再說大營中人人升官發財,撈的都是昧心錢,倒黴的也就只聯璧這麼一兩個人,不是湊巧還不至於呢。你說說,天理何在?……算了算了,不說這些煩心的事了!咱們別處去走走!」 下樓付茶錢的時候,夥計熱心地說,為什麼不到甘露寺去隨喜隨喜,那兒可是當年劉備招親、吳國太當面相新女婿的地方。天祿弟兄笑著稱謝,說先遊北固山,去看看試劍石走馬澗等處,再進甘露寺,便向縱橫山間隱在濃濃樹陰中的小路慢慢走去。 天壽邊走邊打量天祿,說:「大營裡定是美酒佳餚吃喝不虧,看把你養得這麼又白又嫩的,連鬍鬚都沒留出來!」 天祿怔了一怔,鬧不清師弟的話是褒是貶。 天壽又看看師兄:「怎麼看著個頭兒比原來矮了呢?」 天祿哈哈一笑:「矮了好哇!將來上臺演武大郎就省勁兒啦!」 天壽微微皺了皺眉頭:「你還想吃戲飯呀?……這次在將軍大營沒掙個正經出身,可就三代不能入仕為官了。」 天祿嘖嘖有聲,笑道:「真是近朱者赤,一點兒也不錯的!跟英蘭姐待了還不到一年吧,說話聲口都變了……入仕為官有什麼好!師弟,你願意跟聯璧、濮貽孫這些傷天害理的傢伙為伍?」他努起嘴唇,對著不遠處的小樹林長長地打了個呼哨,得意地聽著山間的回音,輕鬆地繼續說,「我就當我的戲子,自由自在,逍遙江湖……」 天壽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 轉過一個路口,甘露寺的紅牆便遙遙在望,天祿指點著說: 「看見牆上的大字了嗎?天下第一江山,極是遒勁瀟灑,那不是御筆。聽魏老爺說,是宋代淮東總管吳琚的擘窠大字的遺跡哩!還不去好好瞻仰瞻仰?」 「真的還是假的?你別聽人說風就是雨,假字假畫滿世界,你都信?」 「你這人才是!人家魏老爺當今大才子,淵博如江似海,他說的還有假?」 「當今大才子?哪位魏老爺?難道是魏默深魏源先生不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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