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一四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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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火卷 第02章 太夫人和夫人所乘的四艙帶頂樓的大船緩緩南行,終於從視線中消失,一直硬挺著腰、臉上堆著笑的英蘭,頓時散了架,竟像一隻面口袋,軟軟地跌坐在地上,疲憊和勞累之色隨即也就把笑意驅趕乾淨了。 旁邊的天壽不但不來扶,反而跟著也就地坐倒,還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老僕葛成和小廝青兒看著這姐弟倆不成體統的樣子,哭笑不得,又不敢多嘴,只能互相望望而已。 姐弟倆垂頭默坐片刻,還是天壽先打起精神,滿眼憐惜地望著英蘭,說:「姐,真正累苦了你了……」見英蘭只是勉強睜眼笑笑,又垂下眼簾,還微微地搖搖頭,天壽不由得又添了一句,「要做一個賢婦可太不容易了!」 聽到這句比一般的讚美分外親切和貼心的話,英蘭唇角輕輕一動,帶出一絲既苦澀又甜美的微笑。 上年冬天,大病初愈的天壽趕回山陰葛家,才發現偌大的總兵府空空蕩蕩,只有幾個護院守墓的兵丁,都是葛雲飛生前的親兵,不肯立刻散去,要守護將軍英靈直到逆夷被剿滅。他們當然都認得這個在定海之戰時寸步不離葛將軍的小天壽,唏噓感歎一番之後,告訴他,因為逆夷占了寧波,還不時四出騷擾,兵鋒所至,近到余姚,離山陰已是朝發夕至,情勢十分危急。為使將軍泉下安心,眾人苦勸太夫人和夫人外出避難,離海邊越遠越好。正好夫人的親妹子托人捎信,邀姐姐一家到她那裡閑住散心,所以全家人都去了鎮江。 天壽趕到鎮江,姐弟重見,自然十分歡喜。很快天壽就發現,英蘭已成為葛雲飛去世後這個大家庭的管家婆了。 由於有捨命奪主屍的大功勞,英蘭在姬妾輩中鶴立雞群,得著了二兩月銀的最高待遇。久病的夫人時不時地以「妹妹」相稱,太夫人還一再表示,將囑請地方官員上表朝廷,為英蘭姐弟報請旌獎,不但天壽得正途出身為吏為官有望,英蘭甚至能獲皇恩封誥也說不定呢!這怎麼不使英蘭感激涕零! 英蘭素來明敏果斷,一旦進到這樣的地位,家中的大小事務便都壓在了她的身上:葛雲飛的隆重的喪葬大禮要她操持;遣散大部分姬妾家丁婢僕要她承擔;由山陰來鎮江,從預備到起程以及途中起居飲食、到了住處的安置等等一應雜務,都要她全管;到鎮江之後家務總攬就更是非她莫屬了。 家務原本繁雜,英蘭又十分認真,事無巨細,都不肯潦草,極是耗神傷身。難怪天壽第一眼幾乎認不出姐姐了:眼圈烏黑、皮膚發暗,消瘦又憔悴,仿佛老了十多歲。 聽英蘭不無驕傲地說起自己在家中當頂樑柱的情形,天壽不由得歎道:「戲裡頭大賢人都把享虛名而受實禍稱作不智,姐姐你這簡直的是無虛名還受實禍呀!」因為英蘭所作所為,都須以夫人名義施行,好了是夫人持家有方,錯了是英蘭不聽教訓。至於英蘭再三提及的太夫人的重要許諾,只要沒到手,那就是虛的。 英蘭對此卻並不在意,笑著回答天壽說:「難道我空負才具,浪擲一生不成?能施展馳騁一番,不負將軍昔日寵愛,也是樂事一樁!」天壽雖做不以為然狀,心裡又不得不感歎姐姐對姐夫的一片忠心。 夫人的妹夫姓姚,是蘇省數得上的富商,做著錢莊、銀樓和綢緞買賣,在鎮江城內有好幾處住宅房產,他們就住進了其中一所:四進院落,一座雕樑畫棟的玲瓏小樓,還帶著一處有亭台有水榭的美麗花園。夫人的妹妹每天都來相陪,飲食日用她全都包下,樣樣是鎮江城裡最上等的。聽說太夫人喜歡吃揚州二梅軒的蟹黃包子和文杏園的燒麥,姚夫人便每日遣人過江去提兩籠揚州點心來孝敬老人。太夫人原先對夫人的這一門商人親戚看不上眼的,這次倒歡喜不迭了。 天壽冷眼看去,知道姚家也有不少賺頭:太夫人和夫人都是朝廷命婦,葛雲飛將軍為國捐軀更是名滿天下,鎮江的達官夫人們沒有不來拜望的。夫人的妹妹藉以認識了這些平日她想見都見不著的貴婦,以後,這都是她家錢莊銀樓和綢緞鋪最好的主顧。英蘭捨命奪屍的故事也在這些命婦中傳開,備受讚賞,都誇太夫人大賢大德,教子有方,治家有方。 他鄉雖好,終非久居之所。太夫人總惦念著兒子墳墓孤單,一旦得知逆夷已從寧波退走,便急著要回山陰。無奈夫人病體總難康寧,畏懼中暑和旅途勞頓不敢輕易上路。拖到上月中,逆夷破乍浦占上海的消息傳來,無論如何不能再留,還要將姚夫人全家帶回山陰避難。於是兩家的大包小包、箱籠物件以及雇船雇挑夫等等一應繁雜事務,又都交到英蘭手中。姚家財物之多自不必說,就是葛家到了鎮江以後,受饋贈和購買的東西也很可觀,英蘭已經花大價錢雇了五隻大船,還不一定夠用。 不想,逆夷攻進蘇省的消息,幾天內已經道路傳遍,外間訛言朝夕數變,人心惶惶,移居出城者一日多似一日,城外土匪也就乘機而作,從五月十六日起,西門外天天有遷移避難戶遭搶劫的事情;最厲害的那次,數人煽惑,千百人群起呼應擁上碼頭,竟把一胡姓富商的成百箱籠頃刻間搶劫一空,府縣各官竟也不派人前往彈壓。後來胡姓富商當廳哭訴,才抓了幾名搶匪黨羽,又不重懲,於是城外奸民搶劫之風愈演愈烈,道路再無寧日。 有鑑於此,太夫人當機立斷,保住人最要緊!於是只帶隨身物品和少量金銀細軟,所有大件箱籠,都留在鎮江住處,由英蘭姐弟率領老僕葛成、小廝青兒和五名婢女僕婦、十名家丁看守,等逆夷退走或是道路寧靖之後,再運送回山陰。 英蘭於是又忙著重新收拾打點,將大件箱籠一一清點鎖進空屋,為避人耳目,退掉了合乎命婦身份的大官船,而改租不起眼的四艙民船。昨夜英蘭一夜沒有合眼,為太夫人和夫人準備途中飲食和常用物品,天亮之後又忙著準備車轎,伺候她們用過早點之後,畢恭畢敬地請她們上路,一直送她們到了西門橋碼頭,送她們上了船。即將開船之時,突有官府的巡役上來盤查阻攔,說是上官有命,凡舉家遷移者,一概以搖動人心論處!這些人提刀拿槍,一個個虎吼狼嚎,惡聲惡氣,要沒收船隻拘拿惑眾之徒,說著就沖上船來收纜搶舵,不准起錨。因為乘坐的是民船,為了安全也不能透露命婦身份,太夫人和夫人受到了命婦從未受到的驚嚇。又是英蘭上去打交道,以婆婆年邁、姐姐病重再三求告,奉送了二千錢才算放行。 這就怪不得太夫人和夫人的船終於開走後,身心交瘁的英蘭倒地不起了。 姐弟倆終於站起身的時候,天壽笑道:「她們一走,姐就能當一回真正的家主婆了!」英蘭雖然勞累疲憊不堪,臉上一直還保持著跟她身份相稱的微笑,聽得這麼一句話,竟眼圈兒一紅,差點兒落下淚來。天壽慌忙問是怎麼了,英蘭拭著淚,強笑著說沒事兒,灰迷了眼睛……老太太和太太在頭上發號施令,少不了出難題使絆子,這麼大一家子事全壓在她一人身上,都贊她英蘭賢惠能幹,少有的當家姨奶奶,可多少難處多少委屈跟誰說去?…… 徐緩而清越的鐘聲從城內傳來,在耳邊輕輕震盪,撫慰著他們憂鬱苦痛的心。英蘭抬頭望望,說:「興善庵在敲晨鐘了。我們去燒炷香,保佑老太太和太太一路平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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