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四六


  興善庵離他們的住處不遠,英蘭與庵主老尼悟性有過幾次交往,所以她燒罷香被讓進客堂侍茶,悟性陪著說話。

  得知英蘭姐弟剛從碼頭送罷太夫人和夫人,悟性連忙笑道:「求奶奶開恩,告訴我個實信兒。連奶奶這般凡事有成算的女中豪傑都趕著把老夫人送出城,莫非那逆夷真的要打進來不成?」

  英蘭連忙搖手:「不相干不相干。我們家老太太和太太離家久了,放心不下,家裡著人送了信來,說寧波逆夷已經絕跡,要不是太太身子不好,早就動身了……總督大人和海都統不是都出了安民告示嗎?我看你庵外影壁上就貼的有嘛!」

  剛才進庵前,英蘭姐弟還看了一會兒那位駐守本地的京口副都統(副都統:清代軍制,全國官兵,有八旗兵和綠營兵[漢兵]。統領八旗兵的,有將軍、都統、副都統、參領、副參領、佐領、驍騎校等武職官員。副都統為正二品。)海齡的告示,告示上說:夷船遠在上海,並無入江之信,而崇明、福山、鵝鼻嘴、山關一路天險,夷船必不能駛入;即便駛入,本副都統立即提兵出擊,已有制勝奇策,爾民不得謠惑遷移云云。上官如此,也就難怪巡役們對避難出城的居民百般刁難了。

  悟性道:「告示作不得數的。奶奶耳目比小尼靈便得多,總有確信兒的。」

  英蘭無可奈何地笑道:「我知道的也就是如此。前日還聽提督府的奶奶說,朝廷因夷船將北上山東再攻天津,她們一家要跟隨老爺移防登州呢!」

  「哦,哦,」悟性顯然放心了許多,複又疑惑道,「既是如此,為何所有城門天大亮還不肯開、天不黑就關,又把東門用磚泥封死,不是怕夷人打得來又為的什麼?最不可解是滿城捉漢奸,前些日子捉了漢奸還送進衙門監禁拷問,這幾日連問都不問,捉了就殺頭!昨日還在前面一條街上殺了三個哩,也不知道漢奸是個什麼樣子,我看那一個個倒都像是乞丐……」

  「漢奸化裝成乞丐來打探軍情也說不定。」英蘭解釋著說。

  「若是逆夷不來鎮江,又何須捉什麼漢奸殺什麼人呢?」悟性一臉不忍之色,說得英蘭也只得搖頭連說我也摸不著頭腦,又勸悟性,為防萬一不如及早離開,不管逆夷來是不來,躲一躲總沒壞處。悟性一向清淡清瘦的出家人面容竟也泛上愁苦,蹙眉歎息,說,雲遊半生,好不容易找到這麼一處稱心如意的落腳處,打算埋骨此庵的,怎麼能走呢?……兩人說著,茶水已喝得沒有了茶味,英蘭才想起燒香以後,天壽就沒有離開神堂。

  天壽一直跪在觀音大士的神像前。

  他雙手捧著燃著的線香,一拜再拜,虔心祝告,求大士指點,然後拿起神像前那對悟性從南邊帶來的檀木蔔占板,輕輕朝地下一摔,兩塊占板跳了跳,呈現出一陰一陽的吉相。天壽絕不相信,又摔,不料還是一陰一陽!天壽急了,拿起占板狠命一摔,占板蹦起來老高,其中一塊在地上滴溜溜地轉,天壽眼睛盯著它,心怦怦直跳。是吉相他不相信,嘴裡又在不住地念叨著:千萬可別出來個凶相,就是出來個平平相也不好啊……他心慌氣喘,連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要的是什麼……占板終於撲嗒一聲停下來,兩個占板又是一陰一陽!天壽愣了片刻,又撲通跪倒在蒲團上,雙手蒙臉,一動不動,心亂如麻。

  英蘭和悟性慌忙進來,一看這景象,反倒愣住了。悟性說:「小爺你占的什麼事?這不是吉相嗎?」天壽皺眉說:「我摔了三次,都是這種樣子!」悟性笑道:「連得三回吉相,難得的佳兆哇,別人求都求不到的!」天壽發急,大聲地連連說:「不對不對!一定不對!無論如何不能是這個樣子!」英蘭關心地問:「你到底占的什麼?」天壽咬住嘴唇,紅了臉只不做聲。

  悟性笑著對英蘭說:「男人女相主貴,你的這位小弟日後定是貴不可言了!」

  英蘭笑道:「不相關的事,他從小學唱昆旦,言行舉止練成了這副模樣,想改也改不過來了。」又轉臉問天壽,「你倒是怎麼啦?」

  天壽能說什麼呢?

  昨晚他做了一個十分古怪的夢,直到現在還清楚得如在眼前——

  他在萬山叢中迷了路,山峰聳峙、林密天暗,他滿頭滿身冷汗淋淋,終於沿著一道溪水找到了一個洞口,那溪水像是他家聽泉居的泉水,那洞口又跟幼年時路過肇慶時去過的那個雙源洞相似。他立刻進洞,在石筍石柱間探尋。他在探尋什麼?在找出路?在找丟掉的東西?在找什麼人?連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但他能感覺出來,他要找的對他一輩子非常非常重要。

  他拼命地找、找,心急火燎,又是恐懼,又是悲酸,又是企盼,又含著說不清的奇怪的喜悅……老天爺!那不是胡昭華胡大爺?那邊昂首挺立著的不是姐夫嗎?天壽撲了過去,卻都是冷冰冰的石柱……

  窄窄的路徑拐彎了,裡面竟有個石屋,屋裡竟擺著一張八仙桌和兩張椅子。走得很累的天壽趕緊坐下來歇腿,冷不防對面的椅子上有人說話了:

  「伸出手來,數數你的脈搏!」

  天壽嚇得幾乎透不過氣,這是亨利的聲音!這是每次他來狀元坊給自己診病時候說的第一句話。天壽習慣地一縮身子,像那時候一樣使勁低下頭、扭過臉,不跟他照面。縱然知道自己已經病得又黑又瘦完全脫了形;縱然知道許多年不見,他絕不會認出當年的小四弟,但天壽寧肯立刻就死,也不願意讓亨利知道真情……

  然而,他又忍不住地想要看他,看他的比小時候顏色深了許多的鬈髮,看他的深藍色的令人心醉的溫和的大眼睛,看他線條剛勁的豐潤的嘴,看他連著鬢角的拳曲的鬍鬚,看他微微凸出的中間有一道好看的凹槽的下巴頦……他從幼年認識亨利以後,先是跟他本人來往,後來又經常拿出他留下來的紀念小像看來看去,從不像一般人看夷人那樣視為鬼怪狼犬,反倒越看越覺得順眼好看……自從離開寧波,身負國仇家恨的天壽,明知不應該、沒道理,還是時時刻刻地想念他,現在他就在眼前,難道竟錯過?他鼓足勇氣,滿面羞怯,對著亨利抬起了眼睛……

  不料亨利很不愉快地冷笑著說:「你的事,我全都知道了!」

  天壽像是挨了重重一拳,羞愧至極,恨不能找個縫隙鑽到地裡去。他立刻蒙著臉哭了起來。哭泣中,他隱隱約約覺得亨利站起身,走過來,突然伸出長長的雙臂,一下子就把他摟在了懷裡。他的懷抱溫暖如春,他的面頰和嘴唇柔軟芳香,天壽一時間心身如火、熱血如潮,說不出的焦灼和慌亂,既甜美又恐懼,惶惑間伸手推了一把,亨利叫道:

  「你為什麼要推開我?我們從小就發過誓的,你一定得嫁給我……」

  天壽恍然覺得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可是他終究沒有成為真正的女人,他不能得到他在戲裡演的杜麗娘、崔鶯鶯她們追尋的一切。天壽聽得自己的聲音在發抖,那是呻吟,是嗚咽,說:我不能,我不能嫁給任何人!

  亨利猛然鬆開了他,怒吼了一聲,推開一面牆上的窗櫺,跟著就跳了下去。窗下是墨綠色的深潭,很沉悶的咕咚一響,甚至沒有濺起水花,只有一圈一圈的水紋,亨利消失了……

  天壽扶著窗框大哭,直到把自己哭醒,天還沒明。

  枕上的天壽,呆呆地望著漆黑的窗戶,反復回味、咀嚼著夢中情景,歷歷往事也翻江倒海地再現眼前——

  想見他又怕見他。每每想到自己身上那樁最大的秘密,天壽的心就浸進了冰水中。更何況他從演戲中不僅開啟了情竇,也懂得了廉恥。他演過的那些數不清的貞婦節婦,殺身成仁的費宮娥、雪豔娘,舍情取義的李香君,都在時時告誡他;他自己一家因英夷的鴉片和隨之而來的戰禍家破人亡:聽泉居被英夷強佔,父親怒病交加而死,他最敬愛的姐夫在英夷的炮火中罹難,他怎麼能戀上一個英夷鬼子!住在狀元坊的日子裡,他為大姐媚蘭羞愧;那麼自己這一段情,與媚蘭的所作所為又有多大差別?……

  在疾病和矛盾中苦苦煎熬的天壽,終於咬緊牙關,下定決心,逃離了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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