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一四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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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火卷 第01章 吳淞口外江水滔滔,江面寬闊得如同海洋。 龐大的大英帝國皇家海軍艦隊像一大片烏雲,覆蓋了吳淞口附近水面。盛夏本是田裡最忙的日子,但沿江百姓為避戰火,早就逃跑一空,被英軍炮火炸成廢墟的鎮子上、荒涼空曠的田野中、水天一色的茫茫大江上,都見不到一個中國人、一條中國船的影子。他們倒仿佛成了這塊土地的主人。 遠離故土,有關家鄉的一切便具有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客廳裡聚集了十多位客人,除了幾位來複槍聯隊和炮兵團工兵團的陸軍軍官之外,多數是艦艇上的海軍軍官,還有一位隨軍的傳教士和隨軍商人,女主人不在場,客人又都是單身漢,此刻這裡更像倫敦上流社會特有的男士俱樂部,只是缺乏應有的平靜悠閒和刻板,客人們各個興高采烈,氣氛異常振奮活躍。 客廳的門開了,布魯克夫人站在那裡,帶著她慣常的慈愛微笑,說:「先生們請注意,看看是誰回來了?」 「亨利!」好幾個聲音一起喊出來,驚奇又快樂。 他就站在布魯克夫人身後,帶著大家熟悉和喜愛的誠摯的微笑,向招呼他的朋友們點頭示意,並宣佈,經過半個月的治療和休養,他已經完全恢復了健康。 朋友們紛紛祝賀,有的說他面色仍然蒼白,還需要多喝點地道的英國蘋果酒,說著就遞上了酒杯;而另幾名軍官又急著要拉他再組一桌牌局。布魯克夫人笑道: 「不,不,先生們,他屬我。我要請他鑒賞我的新藏品。他精於繪畫,我只相信他的鑒賞力……亨利,你來看看這些,是不是很有價值?」 她把亨利領到一張圓桌邊,打開了桌上大木盒。繽紛的色彩和東方藝術的韻味立即把好幾位客人吸引過來圍觀,嘖嘖稱讚——盒子裡躺著二十多把各色各樣的扇子:有素白的、泥金的、繪了花鳥山水或寫了詩詞歌賦的摺扇,更有精工刺繡著松竹梅蘭、仕女神仙的團團的絹扇,還有精雕細刻的骨扇和濃香沁人的檀香扇,甚至還有一白一黑不知是鵝毛還是鷹翎製成的羽毛扇。一個軍官說,他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種扇子。 亨利一把扇子一把扇子地仔細看過,像所有的鑒賞家那樣,一直不置可否,卻掩不住眼睛裡的驚異和讚賞。看完以後,他鄭重蓋好盒蓋,靜靜地坐了下來。布魯克夫人擔心地望著他,見他總不說話,忍不住了:「亨利,怎麼樣啊?這麼可愛的扇子,難道沒有藝術價值嗎?」 亨利一手托腮,皺緊眉頭,仿佛在十分費力地思索,然後心事重重地慢慢說道:「親愛的夫人,很抱歉,我想要提一個建議……」他故意拉長了聲音,環視桌邊諸人,見他們都凝神不語地盯著自己,便滿意地笑笑,說,「建議你回到倫敦,開辦一個東方古扇博物館……這裡的每一把扇子,都是極精美的、價值極高的藝術品!布魯克夫人,你將成為一個前所未有的獨特的博物館的創始人啦!」 布魯克夫人笑著說道:「這真是一個絕妙的主意,太可愛了……」 「不過,只這幾十把扇子實在太少了,應該趁著在東方的最後時機,再多收集些。一個小型博物館至少需要有上百把精品和一兩百把好扇子。這些扇子是在哪裡買的?」亨利順口問起。 「哪裡是買的,」布魯克夫人笑道,「說起來歷,真是笑話。上月佔領上海,約翰到城裡公幹,當地居民大多避出城去了,所有那些又寬又深的大宅子都住進了我們的士兵。他們一定是餓壞了,急不可待地在院子裡生起一堆堆火烤肉吃。想來沒有找到現成的木柴,那些漂亮的門窗和走廊房間裡的裝飾物都拆了來燒火,可惜許多精美的木雕,約翰路過的時候已經扔進了火堆……天氣這麼熱,他們一個個身上披滿了各種鑲著貴重皮毛的綢子緞子外衣,圍著火烤雞,還不住地拿這些美麗的繡花扇子扇火,多可笑,不是嗎?……約翰為了讓我高興,便把他們不當回事扔了一地的扇子帶了回來。哦,以後我真得要留心多搜羅一些了……」 夫人一說起她的丈夫約翰·布魯克,就一片柔情、滔滔不絕,要不是她的女僕陳嫂來請她去指導廚子做夏日布丁,她還會說個沒完的。 亨利很禮貌地答謝了諸客的關懷和問候,便站起身到窗邊站定,凝視著船外奔流不息的大江之水,心潮難平。 美麗的東方扇子,一樣能勾起他這許多時日深埋心頭的思索和憂傷,他幾乎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只要一閉眼睛,就會有兩種既相同又完全不同的目光交替出現在他的腦海中,這是如此親切友善、帶著敬慕和些許憂鬱的孩子的天真無邪的目光,而那卻是那麼冷峻、恐懼、仇恨,又埋藏著深深的痛苦,它們怎麼會出自一個人呢?那個自幼就深深刻在他心上的可愛的小四弟! 自從亨利得知他的那個古怪倔強得不近情理的病人,那個大眼睛猴子,就是他一直懷念著的小天壽以後,痛苦就沒有離開過他,而大英帝國遠征軍的每一次勝利,都會使這痛苦加深一分…… 「亨利,來一杯咱們倫敦的蘋果酒吧!」熟悉的聲音使亨利驟然轉過身來,手裡拿著兩隻裝滿金色酒液的高腳玻璃杯的,正是他昔日的好友、如今升任主力戰艦艦長的威廉中校。他同情地說:「你的臉色還是過於蒼白了。」 亨利默默地對他注視片刻,默默接過酒杯,再次轉過身去注視江流。 余姚城北門外兩人的爭論和衝突,後來沒有繼續,威廉因作戰英勇獲得提升,但亨利已經不再把威廉當做朋友了。 威廉卻似乎對這份冷淡視而不見,濃眉下深深眼窩中的綠色瞳仁充滿溫情,他笑著說:「記得嗎?小時候我們常常一起去逛皮卡地裡街(皮卡地裡街:是倫敦西區的交通動脈。後文所提到的皇家藝術學院、阿巴尼公寓、貝裡兄弟酒館都在這條街上,帕爾摩街也離得不遠。),你嚮往著百年歷史的皇家藝術學院,我嚮往著帕爾摩一帶的名流俱樂部。但我們有共同的嚮往:阿巴尼公寓和貝裡兄弟酒館的蘋果酒。還聽說大詩人拜倫也在阿巴尼居住過,而這裡不許已婚者和婦女入住,我們就發誓永遠不結婚……還發誓,到了准許飲酒年齡的前兩個月,定要同進貝裡酒館每人喝它三杯蘋果酒呢……」 亨利微微一笑,說:「你忘了,我那時候就特別迷戀中國城。」 「怎麼會忘!你經常跑很遠的路,到東區萊姆屋碼頭一帶的華人區遊逛,一逛就是大半天,我起先以為你跑去吸鴉片,後來才想到你是去搜尋東方圖畫……誰能料到你竟去上了皇家外科醫學院,當了軍醫……」 亨利冷冷一笑,打斷威廉的話:「我學醫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拯救那些沉迷於鴉片一類毒品的可憐的人們;而你呢,已經被這場戰爭徹底改變了。回到英國,你會繼續得到提升,完成自幼的心願,進入帕爾摩街威靈頓公爵經常出入的名流俱樂部了……」 「你是在恭維我還是在指責我?」威廉雖然仍笑著,表情已經不大自然了,「在戰爭中建立功勳,獲得榮譽和提升,是每個皇家海軍軍官的榮幸和追求,這有什麼不對?」 「這沒有不對,但應當在勇敢交戰的戰場上獲得,而不是靠殘酷的屠殺!」 今天,威廉是抱著和解的誠意,主動向亨利伸出橄欖枝的,不料亨利用舊事重提的方式表示了拒絕,他心裡十分惱火,說:「戰爭本來就是殘酷的,殺戮在所難免!何況在戰場上懲罰逃兵和懦夫,沒有任何過錯!」 「逃兵和懦夫也是生命!難道明知打不過還硬要上去送死,才算是勇敢嗎?」 「至少這樣的精神值得尊敬!」 亨利沉默片刻,終於低聲說道:「可我是醫生!」他一口喝幹了杯中酒,扭頭走到客廳一角的鋼琴邊坐下,信手彈起來。《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的慢板輕輕地流瀉而出,亨利沉浸其中,閉上了眼睛。跟過來的威廉在樂曲聲中低低地說道: 「亨利,我們為這些不屬自己的事情鬥氣,實在太愚蠢了!讓我們和解吧。晚上我們一起到隨軍商維克那裡去消遣好嗎?他從寧波帶出來不少姑娘,有一個長得很美,很像狀元坊的夢蘭姑娘……我本想把夢蘭從郭士立手中奪過來的,沒想到發生那樣的事情,我和他都落了空,什麼也沒有得到……那兩個姑娘現在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受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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