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四〇


  他問衛兵,到何處如廁?衛兵很客氣地遞給他一盞小小的紙提燈,給他詳細指了路,囑咐他小心時,他還不知道要小心什麼;等他到了廁所,才知道這裡如此肮髒,強烈的臊臭熏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就是有微弱的紙燈光亮照著,也難以下腳。天祿幾乎是屏住呼吸,趕緊辦完事,趕緊逃出去。

  待他發現把小提燈忘在廁所,想要回去取時,對面黑暗中兩盞燈冉冉而來,還伴隨著他聽著耳熟的交談說笑。天祿不由心驚,那好像正是容照提醒他要「防著點兒」的聯璧!窄路相逢,吃虧的肯定是他這個小民。情急之下,不容多想,摸到身邊冷冷的鐵物,知道是剛才來的時候看到的那只半人高的雙耳長方鐵香爐,他便輕輕一跳,身手敏捷地躲了進去。也許是剛剛清理過,也許是因大營駐紮在此而無人燒香,所幸爐裡香灰不多,揚起的塵煙不至令他窒息。

  來的正是聯璧聯芳兄弟,他們卻不是如廁,竟在離香爐不過數步的古松下停了步。聯璧舉高了提燈四處照看,聯芳說:「你也太小心了!臧老頭兒和他那兩三個死黨都在那邊議事,除了他們,還怕誰知道?」

  「哎,隔牆有耳,總不是好事吧!」聯璧看看四周並無人影,才放心地說道:「告訴你,那注銀子已經積到兩萬有餘,放在營中大不方便,我想送到江甯老友處寄存,已向將軍告假,怕將軍以軍務事繁不准,你幫著說一說。」

  「這有何難!可你怎麼回報我呢?」

  「自家弟兄,什麼話不好說?這注銀子分你一成!」

  「哈哈!我可真服了你!這八百鄉勇,那邊有當地士紳出錢出糧,這邊你又領著一分軍餉口糧銀,還皆是實額,又只隨大營不去前線,多留一日就多數百兩白銀的進項,好事都叫你占盡,你可真肥到家了……得說好,日後我還要分一成!」

  「好說好說……你也別淨在自家人身上刮呀,我告訴你,但凡招募鄉勇的,都落了不少!張應雲招募南勇九千,說是不離鄉土,戰時聽調,既不點驗又不訓練,只是造冊寫名而已,浮報數依我推算至少在一半以上!鄉勇日給口糧銀二錢,還有賞錢,只這一項他少說也得日進七八百!這都多少日子啦?你算算他張應雲落了多少?……」

  「沒錯兒!還有阿彥達,也不傻。當初領了五萬兩去山東招募北勇,北勇的安家費和口糧銀都在其中。到了山東,安家費都叫地方官墊付,他回來卻報將軍說已照定例每人發給二十兩安家費。前幾天山東各州縣紛紛來函催要借墊之款,他倒跳腳發怒大叫,說是彼此發重了!大營裡誰能作證?他招募的北勇在寧波潰退中逃散一空,哪裡去質詢?……」

  「怪不得!我說怎麼寧波大敗消息傳到,他竟面有喜色呢……所以呀,你只管找這些招募鄉勇的人,輕輕點他一句,保准立馬乖乖地給你掏銀子!不過你也別要得太狠,翻了臉倒弄巧成拙了!」

  「放心!我連這都不懂還成?倒是你,那濮貽孫不是知道內情嗎?……」

  「沒事兒!我已答應給他分成,他對我忠心著呢!告天祿通敵是我的主意,他倒搶著出首!這次我告假去江寧,這八百鄉勇就托他管帶,他能不感激嘛!」

  「這我就不明白了,對那個天祿,你幹嗎要費這些手腳呢?兩回都沒得手,小心打不著狐狸落身臊!還不如照濮貽孫的樣兒,給他點兒甜頭,他出身微賤,胃口不會太大,還怕他不肯給你兜著?」

  「這個險我可不能冒。別瞧他整天笑模笑樣兒的,我可看得透徹,那是個軟硬不吃的賤坯,砸在他身上犯不著!再說,小楊侯一直恨他恨得牙癢癢,我要是善待了他得罪小楊侯也不合算。最麻煩的,那臧老頭兒從根兒起就跟他不錯,我才不去捅那馬蜂窩呢!既然拉不過來就得推出去……」

  「可聽說,將軍也怪賞識他的。」

  「賞識他是個好丑角兒……今兒可逮著好機會了!兩回沒得手,算我倒黴;這第三回,我看他往哪兒跑!」

  「什麼好機會?」

  「陸心蘭的事呀!陸心蘭誑騙一案,跑不了張應雲,也跑不了他!他要是跟陸心蘭私相結納,沆瀣一氣,其罪如何?只等張應雲回來,就好下手了!」

  「這回只怕是十拿九穩了……唉,他不過是個小小戲子,來大營混口飯吃,這麼處心積慮地除掉他,不也太過分嗎?」

  「嘻,我不過想趕走他罷了,又不想要他的命,你倒捨不得了!」

  「他又不是我的幸童外寵,什麼捨得捨不得的!我是怕傷陰騭遭報應……」

  「唉……瞧你說的……還記不記得當初我發誓那回事?」

  「什麼?……」

  「我給革了額駙名號、趕出郡主府的時候,那些人就不怕傷陰騭遭報應?那會子我指天賭咒,不奪回榮華富貴,誓不為人……」聯璧沉默片刻,再說下去,聲調就帶著幾許傷感了,「咱們這些人,家非望族也非貴胄,日後不是休致(休致:指官員因年老或有病免職,但仍保留官銜。)就是廢員,再不就是多年候補毫無消息,仕途已然無望,經商既無本錢又無本事,還吃不得那份辛苦,天賜良機能夠投效大營,不趁勢多弄幾個銀子,難道清苦窮困一輩子不成?……」

  他們的交談隨著腳步聲越來越遠,終於消失在暗夜中。

  天祿從香爐裡跳出來,渾身發顫,江南初春的夜固然寒冷,但他心裡更是冷得如雪如冰!

  他在台上演過多少貪官污吏,演過多少見利忘義的齷齪小人、無恥之輩,親歷身受,也知道官場之暗無天日之卑鄙之腐敗,可是大敵當前之時、生死存亡之際,軍營中總該有一塊淨土吧?此刻,他是完完全全地絕望了!

  其實,聯璧兩頭行騙的勾當他一點兒不知道。瞭解底細的濮貽孫不但不告訴他真情,反而因得了聯璧的好處與之聯手來陷害他!余姚之行、柴房之夜,他曾那樣真心地同情和幫助他們,甚至以為自己能夠理解他們的苦衷呢,太可笑了……

  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這些人都是好手,連他所敬慕的張應雲也不出此例!他們都是高官,上陣殺敵、流血拼命再輪不到他們頭上,反是忠勇無比的朱貴父子、固原兵、金川藏兵們在那裡冒著英夷的大炮火箭拼死衝殺,直至為國壯烈捐軀!想到他親手送來的黃金珠玉的肮髒來路,天祿感到激憤,感到羞愧難當……

  他幻想得到的前程終於徹底破滅。他不願也不能再在這種地方混下去了。他寧肯當一輩子被人恥笑的戲子,寧肯一輩子貧窮困苦,也絕不與聯璧張應雲小欽差之流為伍!真後悔在這裡耽擱了這麼久,把他最重要的事情都耽誤了。

  陸心蘭事件的陰影正籠罩在他頭上,他必須儘快逃走;他也答應過臧師爺,一旦戰敗即離大營。但他就這麼一走了之?就這麼輕易地讓聯璧之流的蛀蟲大發其財?他們有所忌憚的是臧師爺,天祿最敬重的、處處保護他的也是臧師爺。他不能不辭而別,更不能不告而別。

  循著一陣又一陣的爭議之聲,天祿來到了將軍的議事大堂。他說有事要尋臧師爺,衛兵驗了腰牌,放他進門。臧師爺正在與阿彥達爭論,天祿只好在門邊尋了個無人注意的角落蹲下。大堂裡儘管又是熏爐又是十數盞明燈照得亮煌煌一片,所有角落總還是漆黑的。

  只聽阿彥達理直氣壯地說道:「連戰皆北,軍心已亂,再戰何益?不如全師而退,少受損傷,待機再發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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