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三九


  張應雲臉色灰敗,呆呆地聽著,視而不見地看著,半天沒有動靜,仿佛死人一樣。天祿心慌,怕他一下子神志錯亂,他卻突然間失聲痛哭,用力捶打著自己的胸膛,一屁股坐在了地下,直哭得聲嘶氣噎:

  「我完了!我完了!身敗名裂,萬劫不復……一片雄心付之東流!枉得小諸葛的美名……殫精竭慮,費盡心血……正兵、奇兵、伏兵、內應,都用到了;馬軍、水師、火船、火炮,都完備了;各隊兵馬佈置還能怎樣周密精到?但凡能做的哪一樣沒做?三國赤壁也不過如此吧?怎麼我的三千六百兵馬竟被寧波城裡的三百夷兵打得大敗而歸?……如今兵勇陣亡怕不下千人,傷者不可計數,北勇南勇更是逃亡一空,我有何面目去見將軍!如此慘敗,朝廷豈能饒我?與其等朝廷下旨處決,不如自己了斷……你又何必攔我!」

  天祿明白,這兩年與英夷交戰中凡兵敗自殺的大小地方官,都得到了朝廷的優恤表彰,家屬子侄都因此獲得封賞。張應雲今天如果就此身死,不但洗去了戰敗的恥辱,也能獲得身後榮耀。不過,天祿不是官場中人,對此有他的想法,那是草頭小民的見解,當下回答道:

  「大人若執意要死,小的也不好一再阻攔。但依小的拙見,若無死罪,為何要死?況且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謀事已盡了全力,不能成事就是天意,便一死于事何補?況且身後榮耀終歸在身後,再光耀萬丈不也看不見了嗎?于此身何益?況且俗語說道:好死不如賴活著,螻蟻尚且貪生,為人豈不惜命?就是死也要死在該死的時候才對!」

  一席話說得張應雲淚水幹了:「你說,我眼下不該死?」

  「不該。前營還有萬餘兵馬,你若不在誰能統管?豈不大亂?一旦夷兵追殺過來,還不得砍瓜切菜,誰能活出來?」

  張應雲低著頭,似在苦苦思索,在無路的境地中尋找出路,終於痛苦又沮喪地歎道:「不死,只怕也難逃牢獄之苦、遠流之災……」

  「將軍為人外嚴內寬,定會顧念師生情誼,從寬發落。」天祿極力安慰。

  「縱然將軍寬仁,奈眾議何?……」他仍在輕聲歎息自語,但再抬頭的時候,眼睛裡已多了一些活氣,「到如今,不求援手怕是過不了這一關了……天祿,你這就動身回天花寺大營,面見阿彥達,把一隻箱子送到他手上。不要讓別人知道,我回大營之前你也不要去見任何人。我派馬隊給你護行。」

  天祿心裡清楚,這只箱子多半是價值不菲的賄賂,但這是救命錢,不給不行。他答應一聲,伸手去扶張應雲。張應雲卻望定天祿,目不轉睛,兩隻眼睛變得完全一樣大小,閃閃爍爍的,神情像容照那樣曖昧,並慢慢摸索著握住了天祿的雙手,輕聲說道:「你救了我,我該怎麼謝你呢?」

  天祿覺出味兒不對,又不好立刻變臉,打著哈哈說:「哪有大人謝小民的道理!什麼救不救的,趕巧讓我遇上罷了……」說著就要掙脫雙手,不想張應雲捏得越發緊了,他的眼珠汪在水裡左右遊移不定,平日乾枯蠟黃的臉上泛出淡淡紅暈,一隻手還騰出來撫摸天祿的胳膊,一次比一次提高撫摸的起點,眼看就要觸著脖子和面頰了,天祿趕緊閃避,張應雲卻氣息急促起來:

  「我心裡這麼難過,你都不肯安慰安慰我,跟我親熱一回嗎?……我一直疼你愛你抬舉你,只是軍務大事忙不過來,沒有機會……」

  天祿自到張應雲手下,一直得重用,但張應雲從來不苟言笑,忙軍務和抽大煙是他每日的兩大功課,所以天祿從來不往這方面想。看眼前他這樣子,既可憐又可悲還可笑,於是他止住對方仍在撫摸的手,說:

  「大人,你的煙癮又犯了吧?」

  「你不肯嗎?……你竟然不肯……」張應雲喃喃地說著,失神的眼睛裡閃過一道惱怒,「既然戲子出身,還要樹貞節牌坊不成!」

  天祿微微一愣:「將軍對你說的?……」見對方不否認,天祿心裡一陣冷笑,真想對他說,我這當丑角兒的戲子就是不賣身!可是想想眼下彼此的處境,天祿心又軟了,決定換一個擺脫的辦法,他嘻嘻地笑著,說道:

  「大人委我以重任,以我為心腹,我感激還來不及哩,說什麼肯不肯的,只是怕將軍怪罪下來……」

  張應雲果然吃了一驚:「難道說……難道說,你是將軍收用過的?」

  天祿不置可否地笑道:「我怕大人你的癮快要發了,還是快回去抽煙吧!」

  張應雲呆呆地怔了片刻,竟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一下輕鬆下來,天祿扶他出梅林的路上,他還時不時地自語道:「這就好了,這就好了……」想必他因為派回大營替自己轉圜說項的天祿是將軍的愛寵,認定自己戰敗的罪責更容易開脫。

  天祿受命趕回天花寺將軍大營時,天已經全黑了。

  按照與張應雲的約定,天祿讓護從的馬隊十人,停在離天花寺大營五裡外的小村,他們在那裡等候晚兩個時辰歸來的張應雲率領的前營兵馬。

  憑著前營專遞信使的腰牌,天祿順利通過天花寺的三道門衛崗哨,並立刻見到了分管前營軍務的小欽差阿彥達。

  阿彥達一見是他,面色驟變,原來就不短的臉拉得越發長,天祿卻搶先說道,奉張大人專令來給阿大人送東西。阿彥達頓時心領神會,領天祿穿過佛堂邊的跨院,從一處小門走進阿彥達的住處,並把僕役和衛兵都支走,這才取下蠟封,打開天祿帶來的體積不大卻十分沉重的小箱子;天祿也才知道了自己帶的竟是這樣貴重的東西:十根各重二十五兩的金條和一串顆顆都有櫻桃大的珍珠。阿彥達竟也不厭其煩地拿金條一一咬過一遍,拿珠子一顆一顆在燈下檢看,那雙離得很近的眼珠子都快對到一塊兒了,長臉也不知不覺間笑成了圓臉,那一份喜悅、貪婪和叫花子平白地拾了一塊大燒餅毫無二致,看得天祿不知道心裡該氣惱該譏笑該落淚還是該歎息。

  阿彥達把小箱子鄭重收好,再面對天祿,又是一副小欽差的官樣了,小聲問:「可有熟人看見你進來?」見天祿搖頭,他放心許多,「好,千萬不要被人發現你提前回來。張大人的事我一定盡力,不過你回去得告訴他,聲息可是不好。他下力氣花費許多餉銀收買的那個漢奸陸心蘭,可壞了大事了!」

  天祿一驚,心頭發慌。

  聯絡陸心蘭是他一直參與的。張應雲這次大敗之後,惟一還有點想頭的就是巴望陸心蘭內應成功,哪怕只捉個把夷酋夷兵甚至夷人來大營,張應雲也能有幾分將功折罪的本錢。要是連這也落空,天祿恐怕也要隨張應雲吃掛絡兒了!

  他急忙問:「陸心蘭怎麼啦?」

  「唉,不要提起!各路大軍發兵後兩天,他就從寧波跑來大營,說是出師日期已經洩漏,夷酋戒備森嚴,難以接近,而各紅毛鄉勇貪圖逆夷每日半元銀洋和額外獎賞,不肯反正!還裝出一副可憐相,說他是費了大勁冒了風險、千辛萬苦才逃出寧波城的,如今特來領罪,甘受一死。將軍大怒,下令每日將他鎖在轅門示眾,結果軍中皆知聯絡內應被誑受騙,成了泡影,一時群議蜂起;待前營失利消息傳到,人心更加動搖……張應雲怕要成為眾矢之的,你回去先給他打個招呼,免得事到臨頭亂了方寸。」

  天祿答應著就要告辭,跨院裡一片人語聲腳步聲,有人在窗外大聲喊:「阿大人,將軍升堂議事了!」阿彥達趕緊回答就來就來,回頭叮囑天祿:外面人多先不要出去,免得被熟人看見反而壞事;這一議事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等更定人靜時分,你自己悄悄地走了就是。說罷囑咐衛兵不要放人進屋,便匆匆離去了。

  天祿獨在室中,又不敢點燈,一時心念紛亂、蒼涼,不知如何是好。

  將軍議事的地方似乎離得不遠,他甚至能聽到忽而眾聲嘈雜忽而一人侃侃而論的聲音。他心灰意懶地想:能議出什麼結果呢?此時便是諸葛亮再世趙子龍重生,怕也是有心殺賊無力回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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