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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雪霧卷 第18章

  慈溪城西北長溪嶺,嶺上嶺下都是梅花,梅田相接十數裡,老樹壯樹幼樹,紅梅白梅臘梅,都在盛開,仿佛花的山花的海花的雲,微風過處,花香流溢,漫山遍野處處芬芳。這是長溪嶺下數代花農苦心經營、造就的一片聞名浙東的香雪海。

  然而,此時以種花為業的嶺下居民,早就為避戰火逃跑一空,滿山梅花寂寞開無主。參贊大臣文蔚率兵兩千為反攻戰總援應屯駐於此,將梅樹任意砍伐,或當柴燒飯,或斬倒開路,真乃香雪海一大浩劫!

  天祿在梅花林中四處尋找前營總理張應雲,不時推開花枝,拂去落了滿身的散發著梅花特有清香的花瓣,置身這樣的境地,他心裡越發難受了。

  近一個月前,他正是借著送長溪嶺梅花的機會進了狀元坊。那時的一片雄心和無限希望,如今都化作一片煙雲,消散殆盡,梅花有靈,也當為之歎息……

  皎潔如玉如月的白梅,令他想起小師弟。

  香得膩人的臘梅,讓他想起狀元坊的媚蘭和蘇州燈船上那可能是小香的船娘。

  紅梅呢,很紅,尤其是那些開謝了快要離開枝頭的,紅得像血,紅得發紫,一看見這樣的紅梅,天祿就想起朱貴將軍……他的姓就是紅色,他的膚色尤其是面頰,被高原陽光照射成了那種西北大漢特有的鮮紅,在駱駝橋他悔恨惱怒時更是滿面盡赤,他的血本也是鮮紅鮮紅的,可是天祿最後看到他的遺體,渾身的斑斑血跡都已凝成深紫色,就像這些謝了的梅花一樣……

  朱貴將軍陣亡了!他的右臂被夷炮炸斷,就用左手緊掣紅旗指揮部下與逆夷短兵接戰,一支飛來的火箭射中他的咽喉,墜馬而亡。他的兩個兒子朱昭南朱偉南先後接過父親手中的紅旗繼續指揮,也先後中炮陣亡。朱貴部下武弁文官都司陳芝蘭、把總張化鵬、知縣顏履敬以下三十餘員以及經他多年訓練教導的四百固原兵,全都在慘烈的大寶山一戰中陣亡!

  消息傳來,天祿驚呆了,止不住的顫抖從心裡頭朝外散射,他哀痛朱貴將軍和固原兵壯烈的捐軀,更哀痛挽回敗局的最後希望的破滅,同時,心裡生出了從未有過的恐懼,為什麼誰都勝不了逆夷?怎麼打都是個敗?……

  天祿沒想到,朱貴將軍和固原兵全軍覆沒的消息,竟使他一向敬佩、覺得滿營中惟一能夠遇事不慌的前營總理張應雲完全垮了。他方寸大亂:余步雲在大寶山剛開仗就帶兵躲避入城,他聽之任之;劉天保淩長星挾舊怨隔山坐視不救,他也不聞不問;慈溪知縣要閉城堅守而百姓紛紛出城逃難,群情洶洶,劫奪滿途,他又拿不出辦法;最後他下令,說一聲退兵,自己便率先棄城而走。從進城到逃離,總共不到三個時辰,糧餉文冊還未打開就全數丟棄,旗幟甲仗也來不及收拾,天祿一直照管的十九隻猴子,也因抬籠差役逃得精光,全都扔在慈溪城內馮舉人家了。

  這位前營總理統帥著各路人馬,一路丟盔卸甲,狼狽逃竄,生怕夷兵追來。直跑到長溪嶺下,後哨來報,說逆夷已經進慈溪城駐下,這才喘了口氣,放慢了奔跑,硬著頭皮上嶺,進長溪寺拜見參贊大臣文蔚。

  文蔚原任吏部侍郎,正二品大員,脾氣本來就大,平日看在將軍面上,對張應雲還算客氣,到了此時全然不顧,兜頭就給前營總理一頓臭駡:膿包窩囊廢!把仗打成這種爛樣子!最不可恕的是竟敢矇騙上官,謊稱剿滅英夷易如反掌,騙本大臣屯兵在此,身臨險境,進退兩難等等。

  滿面煙色的張應雲被罵得竟也紅了臉,低頭諾諾不敢做聲,只在大臣問起的時候,回稟了朱貴父子及部下已力戰陣亡的事。大臣一聽,直跳起來,又指著張應雲罵,罵了半天終於罵不動了,倒背了雙手,就地來回地快步走來走去,口中不住喃喃自語:「怎麼辦?這可該怎麼辦?……」

  參贊大臣的隨員們趕緊對前營總理使眼色,叫他趁機退下。

  天祿隨張應雲剛出門,有人在他肩頭一拍,同時也扯住他的胳膊,回頭一看,是小欽差容照,開戰以後他就跟著文大臣做隨員。他一向笑眯眯的團團白胖臉上,也罕有地著了幾分焦慮,說:

  「天祿好兄弟,你給哥哥說真話,甯鎮定三城的仗到底怎麼打的?慈溪之敗又是怎麼回事兒?」

  天祿實在沒心腸跟他搭腔,脫出被他扯住不放的胳膊,氣惱地說:「這不都敗退回來了,還有什麼好說!」想起朱貴父子之死,又忍不住反問道,「那你們這兒又是怎麼回事兒?長溪嶺距慈溪城不到二十裡,槍炮之聲相聞,駐兵在此原為總應,為什麼不發兵救援?」

  容照回答時頗為難堪,他說,大臣駐兵到此,一見離前敵如此之近,就已覺得輕身來此過於孟浪;寧、鎮二城敗信傳到,他更是惴惴自危,晝夜不安;聽到逆夷來攻慈溪的消息,愈加惶恐。文武隨員有的請大臣全師而退,有的請大臣發兵進援,有的又說等夷兵到來伏擊之。大臣猶豫不決,從今天早上起就在他房中來回盤旋,口喚奈何,如方才情狀一般無二,已經整整兩個時辰,拿不出主意來……

  天祿忙問:「依你看大臣是進兵還是退兵?」

  容照反問:「事到如今,你說進兵還有用嗎?」

  天祿不答,但心裡歎息著說,就參贊大臣這副德性,進兵退兵都是個敗,真不如早早退兵少死些忠勇之人呢!

  容照見天祿不答,又說:「文大臣還有最後一招兒,用牙牌起課卜凶吉!但得等到未末申初,起課才有準頭……」

  天祿抬頭一看,日正當頭,便告辭了要走,容照又拉住膩膩地笑著邀他同去喝酒。天祿笑著甩開容照的手,說夷兵說打就打過來了,你還有心思吃酒!容照神秘地小聲說:「我有要緊話告訴你。」天祿笑道:「你能有什麼要緊事!」說著掉頭就走。容照在背後追著他,說:「我可是好心,你防著點兒聯璧是真的!」

  天祿心裡咯噔一跳,腳下卻沒有停,趕緊回營時,張應雲竟不見了蹤影。

  前營文武隨員登時慌了。

  要是張應雲也像兩江總督裕謙一樣戰敗後自殺,則前營萬余官兵將群龍無首,一旦夷兵殺來,必會一敗塗地再也無法收拾。必須找到他、制止他,即使已經自殺身亡也得瞞著,另想辦法,決不可攪亂了已經極其脆弱的軍心。

  文武隨員們立刻在嚴加封鎖消息的同時,分頭尋找。

  長溪嶺梅林似海,方圓十多裡,到哪裡去找?

  梅林深處有枝條響動,天祿連忙朝那方向跑去。

  果然,在一棵老梅樹下,張應雲正跪在那裡朝北叩頭,隨後起身再拜,拜畢,便踏上摞起來的幾塊石頭,要把頭伸進系在老梅樹粗幹上的繩環中。天祿見情勢緊急,大吼一聲:「住手!」

  剛剛踏上不很穩當的石塊的張應雲一驚,身體一搖,嘩啦嘩啦地連人帶石頭摔倒在地。

  天祿沖到跟前,先把樹上的繩子解掉,再把張應雲扶起來,一面拍打著他身上的泥土,一面說:「大人,你這是何苦來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又不是地方官,沒有守土之責,打了敗仗並無死罪,一旦時來運轉,捲土重來反敗為勝也未可知呀……」

  看到張應雲從慈溪喪魂失魄地逃命,天祿對他的好感大打折扣,但今天見他竟有勇氣自殺,表明他想以死來承擔戰敗的責任,心裡一時又很感動,恢復了敬重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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