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一三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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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余步雲依然端著個提督大人的架子,毫無愧怍之色,天祿心中氣極,真不知此人可有心肝,不由得走上前去,對余步雲深深一揖,說: 「餘軍門(軍門:提督的另一尊稱。),小的我可是看到了大人你的儀仗了。」 余步雲懷疑地掃一眼這個小書吏,說:「在哪裡?」 「在寧波城裡,給一個妓院的王八開道哩……」 余步雲大怒,一個巴掌朝天祿臉上摑過去,天祿一蹲身子,靈巧地躲過跳開,嘴裡還在說:「哎呀軍門大人,我不是罵你,是真的!那王八號稱二舅爺……」見余步雲追過來,天祿一面逃一面繼續說,「天天用大人你的儀仗開道在寧波城裡逛街……我只當軍門大人此番定要打進城去收回儀仗,那終究是朝廷賜給的呀!沒承想大人你竟然連城都不肯進……」 「天祿!放肆!」張應雲喝道,用眼睛示意天祿朝大廳後面跑。天祿果然從後門逃走。余步雲瞪著張應雲,怒道:「張應雲,你不過小小知州,竟敢縱容隨員戲弄本督!狗仗人勢,老子不怕你!走著瞧!」他氣呼呼地拔腳就走,一片訕笑追在他背後送他出門。 攻寧波南門和西門的殘兵敗卒在日暮時分陸續歸來,三三兩兩,互相扶持,滿身滿面煙薰火燎,破衣拉撒;受傷的更是渾身血跡,許多人一到駱駝橋就摔倒在地,怎麼也爬不起來了。張應雲面色更加灰敗,急命隨員十人帶兵卒前去收容安置,但糧米已被先到的各軍搶奪一空,又沒有醫生和足夠的金瘡藥療傷,敗殘軍士饑寒傷痛交迫,哭聲震野。 此時,攻寧波西門南門的兩路頭陣全軍覆沒以及攻寧波主將段永福敗入大隱山的消息已經不脛而走,謠言蜂起,人心惶惶,而張應雲的前營大廳裡眾謀士隨員還在那裡吵得一塌糊塗。朱貴等人力主再戰,余步雲等力主速退,張應雲猶豫不決,任憑眾人吵得臉紅脖子粗,吼得震天響,幾乎動手揪打。 門外衛兵腳步踉蹌地跑進來稟告:江上火起! 爭鬧不休的眾人頓時一靜,張應雲領頭,大家跟隨著一擁而出,那景象令人倒抽一口冷氣:仿佛一條江都燒著了,雖然隔著數裡,也能感到那熊熊火光的威焰。這本是張應雲計劃中發起總攻時應當出現的景象,此時卻只能表明:逆夷已奪走了所有的火攻船,付之一炬。但夷鬼燒成這種聲勢又為的什麼? 駱駝橋頓時大亂!就像在回答眾人的疑惑,大火方向炮聲槍聲大作,暗夜中街上人影亂跑,許多腔調扯著嗓子亂喊:「鬼子打過來啦!快跑哇……」余步雲布下的後哨趕來證實了:逆夷火燒我兵所棄火攻船以助聲威,大兵船和步兵水陸並進直撲駱駝橋而來。 面對震懾人心的大火和猛烈的越來越近的槍炮聲,眼看著毫無鬥志望風股栗的部下,張應雲下令:前營全軍向慈溪城退兵,在慈溪城與逆夷決一死戰! 一片撤退的混亂中,天祿插空兒問張應雲:要不要把猴子們放生?張應雲竟圓睜兩眼,咬牙切齒地說:「帶到慈溪!我要在慈溪火燒夷船!」 到了慈溪,前營總理重新佈置戰陣:朱貴請戰最力,紮營城外東南大寶山防堵來犯之敵;余步雲、李廷揚、劉天保、淩長星各率軍駐兵西苑嶺以為犄角之勢。前營大帳設在慈溪城內馮舉人家中。 天祿匆匆把猴子們安置在前小廳,就急忙趕往西院,去看謝寶樹的傷勢。 在駱駝橋,受傷不重能夠自己逃回來的兵勇有五十多人,謝寶樹卻是被同伴背回來的。他腹部中彈,流血過多,一直昏迷不醒。退向慈溪途中,天祿隨兩位通醫道的師爺率數十兵勇護送這些傷員同行,認識了謝寶樹。 謝寶樹的同伴告訴天祿,他們攻鎮海招寶山時,山上逆夷雖然用大炮俯擊,卻難以命中,金川藏兵極是英勇矯捷,登山極快,乘機搶攻,登上威遠炮城,人人手持大刀,勇猛劈砍刺殺,已經將山上守炮臺的夷兵逼退。不料江中夷船開炮仰攻,炮火兇猛異常,金川藏兵不能支持,只得退回與前鋒策應會合。會合後重新佈陣,準備繼續鏖戰。謝寶樹是鄉勇頭目,率先奮勇突進,逆夷發炮來攻,謝寶樹竟中炮跌入深澗。眾鄉勇見狀心慌,又聽說攻鎮海的劉天保、淩長星這些正經官軍已經敗走,鄉勇們哪裡經得住腹背受敵?只得退歸駱駝橋。 謝寶樹是河南祥符縣廩生(廩生:清代科舉制度,凡經本省各級考試取入府、州、縣學的,通名生員,習稱秀才。生員經歲科兩試一等前列的,給以廩膳,補助其生活,被稱為廩生,屬資歷較深的生員。),因誤入邪教被官府懸賞捉拿,所以投身鄉勇籍中,想要借此一戰立功贖罪。因他武藝高強,待下寬厚有恩,深得眾鄉勇愛戴,所以數人冒死將他搶救而歸。天祿敬慕他的為人,一路上格外照看,但他卻始終沒有睜眼,只是不住地呻吟。 天祿趕到西院北房,兩位師爺和好幾個鄉勇都守在謝寶樹身邊,眼看著他奄奄一息,就要不行了。天祿求告般地望著師爺,師爺搖頭歎息,小聲對天祿說:要是沒中要害,用小刀剜去彈片,以金瘡藥敷治還有望得生;而如今炮彈片深入腹中,誰敢剖腹取它…… 謝寶樹突然睜眼,瞳仁極黑極大,黑色仿佛溢出眼眶,定定地望著他的同伴及部下,大聲問: 「寧波得勝仗了嗎?夷船燒盡了吧?……我是不成了,諸君何不快去殺逆賊立功?……我,我……」 一語未了,謝寶樹頭一垂,斷了氣。鄉勇們大叫著「謝頭目!」放聲大哭,師爺們長歎著安慰這些鄉勇,說快不要大聲哭了,西院裡還有許多受傷的弟兄呢……天祿心裡十分難受,不禁落淚,怕師爺看見,連忙走到東廂房裡去了。 東廂房裡安置著前營退回到慈溪以後逃歸的傷員,四五十人把東廂房的三間屋子擠滿了。濃重的血腥氣汗臭味令人作嘔,呻吟和哭泣此起彼伏,使天祿一走進來就覺得心酸。 忽然一陣大吼,是窗下兩個戴虎頭帽的金川兵中的一個,他用拳頭咚咚地捶著床板,吼了一串誰也聽不懂的話。天祿連忙跑過去,問他需要什麼。旁邊一位受傷的小個子川兵說:「他不是要什麼東西,他是說男子漢大丈夫,打仗是榮耀,受傷是平常事,誰要再婆婆媽媽地哭鼻子叫疼,他就把誰扔出去!」 川兵的聲音不算大,但說話很清楚,屋裡的哭泣和呻吟聲竟一時低了許多。天祿看那川兵腿上的綁帶被鮮血浸染了一大片,傷得不輕,但他蒼白的面容竟然很平靜,不由得心裡敬佩,提壺給他倒一碗熱茶遞上,在他身旁坐下,小聲問道:「這位兄弟,是從哪一路退下來的?那兩位藏兵可是從招寶山下來的?」 川兵搖搖頭,只管靜靜地喝茶,隨後笑笑,說:「好多天沒得沾一點點熱水熱飯了,硬是舒服得很哦……」他把茶喝完,又示意天祿倒滿給那兩個藏兵遞過去。藏兵接碗向天祿連連點頭致意,天祿乾脆把茶壺也送到他們手邊,回頭又問川兵:「那麼,你是攻寧波的了?」見對方點頭,天祿接著問道,「這一仗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是城內伏兵沒有接應,還是英夷早有戒備?」 「都不是。」川兵這時候才皺了皺眉頭,詳細說起那日的戰況。 那日進城原本十分順利,在預伏城內的壯勇接應之下,擒殺了英夷守西門的哨兵,毀壞了英夷架在城上的大炮,一直攻到了逆夷兵頭居住的寧波府署。府署門堅牆高,正在設法攀援進攻,夷兵卻開門沖出來,排槍如雨射來,許多弟兄倒下,大家手中只有長矛和火繩槍,裝藥點火都來不及,只得後退……不料好多夷兵爬上臨街屋頂,向擁擠街心的弟兄們發射火箭,弟兄們雖然很多人受傷,仍是拼死不退,金川藏兵最是驍勇,幾次沖到府署大門上前奪槍,可沖上去的弟兄都被夷槍打倒了……相持有半個多時辰,逆夷竟用馬車拉來大炮,當街就向弟兄們開炮轟擊。寧波街巷極狹窄,弟兄們躲避不開,那炮彈又像是長了眼,專揀人群最密的地方炸開,弟兄們成片成堆地倒在血泊中,屍體把幾條街都填滿了……最是沖在前面的金川藏兵弟兄,上百人幾乎全都在這裡送命……後續的總翼長段永福趕到西門,前鋒已經敗退下來,他再揮兵進城,英夷已經有備,交戰不過半個時辰,就被英夷大炮地雷炸得不能招架,倉皇而逃,敗走大隱山裡去了…… 南門戰況與西門如出一轍,進城也很順利,直攻到紫薇街,與英夷相持鏖戰許久,理應趕到的前鋒策應和總翼長余步雲卻一直不見蹤影,傷亡過多,不能支持,只得退出南門。夷兵倒跟著追殺出城。最慘的是,弟兄們剛出南門,偏就遭遇從江中夷船上趕來增援的大股夷兵,給「包了餃子」!夷兵槍炮齊發,前後夾攻,遊擊黃泰與所率守備魏啟明、把總顧得靜,還有好幾百弟兄都陣亡了…… 「我的三弟就死在南門外……」一直保持著相當平靜的川兵,終於語調嗚咽,眼眶裡的淚水流了下來。 天祿心酸難忍,不覺淚下,趕緊遞上熱茶,帶著安慰,帶著期盼,帶著說不清的惶惑和慌亂,小心翼翼地問道:「可也殺掉不少夷兵吧?」 「卵!」川兵粗魯地罵著,突然激憤起來,「我們川兵哪一個是怕死的?可這麼打仗窩囊死人!我們用刀用槍打他們不著,他們站得好遠好遠,點著我們的人頭打一個死一個!還有那些大炮,一炸就死一堆,是人誰不惜命?實在怪不得弟兄們要跑,太凶了嘛……我當了半輩子兵,見仗也有幾十回了,哪裡吃過這種虧!怎麼也打不贏,實在是打不贏嘛!」 天祿呆呆地看著他,他顯然因發火引痛了創傷,閉眼蹙眉忍了半天才算過去。天祿輕聲自語道:「打不贏,只好不打了吧……」 川兵卻猛地睜開眼睛,氣衝衝地說:「打不贏也要打!夷人竟敢欺負到我們天朝門口來了,不打還行?不打,叫別個罵我們貪生怕死,太丟人!」 明知打不贏還要硬打,不就是讓更多的人去白白送死嗎? 要是不打呢,怎麼能忍下這口氣?割地賠款,天朝顏面何在?誰又願承擔這千古駡名? 天祿被這兩難的可怕境地嚇住了,不敢往下想。他不過是一介草民,此時只能希望孔明再世、趙子龍重生,出奇制勝,挽回敗局,不然,大勢去矣…… 城外大寶山方向傳來一片轟隆隆的大炮響。大家都聽得出這是清軍自己的抬炮在轟鳴,定是朱貴將軍與英夷交手了。 各軍久聞固原兵的威名和朱將軍的驍勇,屋裡屋外許多人硬撐起身子,向炮響的方向眺望,面露興奮之色。天祿同所有的人一樣,從絕望中生出一線希望,在失敗的傷痛中全心全意地祈求:老天爺保佑朱將軍和固原兵大勝一場吧! 哪怕是小勝,哪怕就勝這一回也好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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