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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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祿一笑,不再使揚州腔,說:「我敢說我沒弄錯,老闆娘定是柳老先生的長女、天喜師兄的夫人媚蘭姑娘!從師傅說,我該叫你一聲師姐,從師兄說,我該稱你一聲師嫂!實在是進你這狀元坊不容易,故弄狡獪,望乞恕罪……」說話間,天祿朝著殷狀元拜了下去。 昨天從陸心蘭處回來後,天祿一直為如何進狀元坊尋找天壽的事焦慮。他趁著黃昏時節裝作尋找失物,繞著狀元坊走了一圈又一圈,盤算著如何才能兩全。 他雖是梨園弟子,但潔身自好,從不進花街柳巷,從不沾鴉片賭博,自從知道天壽的真相之後,心裡又多了一種自律的力量,要向師弟證明自己的潔淨可靠。所以假作嫖客進門,他不肯;而進狀元坊的不僅有舊日的老客,更有碧眼拳毛膚色粉紅的英夷大小兵頭,那個「虞二舅爺」專在大門口接待這些洋鬼子,自己更不能冒這份險……要進後門倒是容易,扮個乞丐對天祿來說是小事一樁,可是這樣的人進了後門,很難到坊裡面到處走動探尋,也很難見到那個他捉摸不清的殷狀元,弄得不好當成小偷押送到洋官手裡,豈不又是個大麻煩?…… 在他傷透腦筋、舉棋不定之際,狀元坊面街的一處小樓上,一陣悠揚的歌吟直送到他耳邊,一個清亮的嗓音,和著管笛笙和琵琶,有腔有調地唱著一段昆曲。天祿行家裡手,一聽便知,是《琴挑》中陳妙常那支有名的背躬自白《朝元歌》: 你是個天生俊生,曾占風流性,無情有情,只見他笑臉兒來相問。我也心裡聰明,把臉兒假狠,口兒裡裝作硬。我待要應承,這羞慚,怎應他那一聲?我見了他,假惺惺;別了他,常掛心。看這些花陰月影,淒淒冷冷,照他孤零,照奴孤零…… 天祿驚異不已:這明明是柳家的獨門唱腔!行聲運氣一點不差,只是韻味顯得嫩,不像是天壽!難道天壽病得技藝減退到了這種地步?按天壽的強性子,不可能在這種地方侑酒賣唱的。那麼,這會是誰呢?是殷狀元本人?……她怎麼會是天壽的姐姐呢?天壽不是就三個姐姐嗎?哪一個也不到能收乾兒子的歲數哇!也許……天祿心頭一亮,一件遙遠的往事浮上心頭:十多年前隨師傅離京師南下途中,天壽為了探詢一個遠嫁的大姐姐,招得師傅大怒,嚴禁家中再提此事。他私下偷偷問過大他三歲的天福,天福支支吾吾,只提了一句殷師兄,正巧師傅進門,就嚇得再也不敢說了。 殷師兄叫天喜,天祿從師學戲時才六歲,待他最好的這位殷師兄已經二十歲了。他模模糊糊記得,殷師兄和天壽的大姐姐是前後腳消失了的。他那時年歲太小,也沒把這當回事,師傅不讓問不讓說,年深日久的,他也差不多忘記了。這麼前後聯起來一想,天祿幾乎斷定殷狀元就是用了丈夫姓氏的媚蘭! 也是機緣湊巧,那段曲子唱完的時候,管事娘姨正送花鋪的夥計出門。聽她用沒有多大改變的揚州腔對那夥計說,長溪嶺的梅花最好,明天是月半,要加倍送花來。於是,天祿就趕到花鋪做幫工,並在進狀元坊後有意在管事娘姨跟前說揚州話,終於達到了與殷狀元直接見面的目的。 殷狀元滿腹狐疑,對天祿看了好半天,問:「你是什麼人?」 「我也是柳門徒弟,不過師兄師嫂離開的時候我才六歲,我叫天祿,唱丑角兒的。」天祿說著,突然將身子蹲下來,走著非常麻利的矮子步,雙手做著熟練的動作,口中說著極快又極清楚的蘇白,「呔!呔!呔!將奴戲將奴戲,放子呐篤辣騷豬婆黃胖甕濃宿篤狗臭屁!我哩二官人正直無私,弗是個樣人!吃酒打老虎是哩個本等。況且我哩兄弟還是童男子,從來不聽婦人言,塞聾子耳朵,弗聽見弗聽見!」 這是《戲叔》一出中潘金蓮挑逗武松不成,反向武大郎誣告武松調戲時武大郎的一句反駁反罵。因為動作和說白都很繁難,丑角演來往往因吃重而偷工減料,天祿卻來得淋漓盡致。殷狀元當然看得出來,沒有幼功、沒有十多年的臺上經驗,決到不了這一步。 見殷狀元看得發呆,天祿只當她還不信,便說道:「我小時候,殷師兄教過我一個身段,這麼多年我都記在心頭,實在是漂亮得很呀,可知殷師兄當年風采驚人了。」他左手後背、左腳跟朝前點放、頭部和上身略向左扭的同時,右手小指微翹,用伸出的一根食指慢慢地從上而下做理須狀,嘴裡用韻白念道:「昨夜阿誰扶上馬,今朝不醒下樓時。」說著由腰部暗暗用力,使整個身體隨著腰肢如柳條拂風似的輕輕搖曳擺動,那一份儒雅、瀟灑、秀美的醉態,真是難描難畫!是《醉寫》裡的李太白,也只能是千古酒仙詩仙李太白!這無論如何是外行人學不來的,也是外人不得知道的。 殷狀元滿眼湧出淚水,仿佛又看到了丈夫當年英姿。她趕緊掏手帕沾去淚,免得沖散了脂粉,吸著鼻子笑道:「果然是你,小兄弟,長得這麼大了……」說話間又哽咽著再抹眼淚。好半天才平靜下來,笑道: 「小兄弟,你是真落難還是假落難?找我有事吧?」 「師嫂既肯認我,我也不再繞圈子了。我來找師弟。」 殷狀元的眼淚一瞬間就消失了,眼睛裡滿是警惕:「什麼師弟?」 「我的師弟天壽,你的親兄弟呀!」 「你……憑什麼到我這裡來找他?」 「師嫂不要著急,我既不是官府的人,也不跟夷人搭掛,師傅臨終把小師弟託付給我和天福,可小師弟跟天福鬧崩了,從此沒了下落。這半年我一直在尋他,得知他投奔英蘭姐,所以趕到山陰,從那裡得到消息,說小師弟在你這裡養病,我放心不下,這才冒險進寧波城,打探他的下落和病情……」 殷狀元只不做聲。天祿急得很,又不好表現得過分,只好賠笑道:「師嫂莫非還在生我的氣?實在是寧波給英夷占了,你這狀元坊又與眾不同,多年不見,怕師嫂不肯認,才出此下策。小弟已經賠過罪了,萬請師嫂見諒。」見對方還是沒有表示,天祿再繃不住了,發急道,「師嫂,求求你開口好不好,師弟究竟怎麼樣了?你就說句真話好不好?小弟給你跪下還不行嗎?」他說著真的撲通一聲跪倒。 殷狀元看上去還是拿不准的樣子,但終於說道:「哪個要你跪!快起來。你等在這裡,我去看看……」一句話只說了半句,她已經轉身出花廳而去,留天祿一個人在這裡忐忑不安,走來走去。他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擔憂,心怦怦地跳得很凶,只得大口大口地喝茶,來減緩即將見到師弟引起的激動。殷狀元沒有再否認,那麼師弟一定就在這裡了! 忽然,那位管事娘姨推門進來,說:「小哥,先生叫你。隨我來。」 一路上,穿院落過廊子,不知邁過幾重門檻,還經過一處小小花園,愛說話的管事娘姨不住地上下打量天祿,竟一句話也不敢講了。天祿雖然心亂如麻,也不免奇怪地問道:「嬸嬸,老看著我做什麼呢!」 管事娘姨小聲問:「你到底是先生的什麼人呀?她竟肯讓我帶你去見小爺!要曉得,除了先生自家和我老太婆,誰也不准進小爺住的院子……先生帶夢蘭姑娘去了一次,夢蘭姑娘就發起了寒熱病!不用先生禁也沒有人敢靠近……」 「那誰去服侍病人?」天祿急了,問。 「這你好放心,小爺有自家用熟的一個叫青兒的小廝,先生拿給小爺的無論吃的用的,樣樣都是最最好的,原先那小院子最背靜,是先生專用來教訓處罰關人的地方,這回特地為小爺又是粉刷又是新修的,弄得來漂漂亮亮清清爽爽……看見前面的高牆了嗎?還在牆的那一頭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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