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三〇


  天祿聽著,完全明白殷狀元特別謹慎的道理。想想寧波城上懸掛的呂泰的人頭,就知道殷狀元此舉冒了多大風險。雖然人們常說婊子無情義,天祿對殷狀元討好夷人也十分鄙視,但她此時此地肯收天壽在家中養傷,就是個難得!

  他終於走進了那所門戶嚴緊的小獨院,走進那間小小的、極潔淨極素雅的小屋。馬上就要見到吃盡辛苦四處尋覓的意中人了,天祿呼吸不暢,覺得心肺似乎在胸腔裡顫動著互相撞擊,發出令他頭暈目眩的沉重聲響,他幾乎耐受不住了……

  但這可怕的體內聲響,卻在重重的一震之後停止了,因為屋裡沒有天壽。殷狀元獨自坐在床頭的小幾邊很難看地笑著,那是一種沮喪的氣惱的冷笑,要表示出全不在乎,卻又掩飾不住傷心失望,甚至還有某些羞愧……天祿的心沉下去了,他想他是白來這一趟了。

  果然,殷狀元用力搖搖滿是珠翠絹花的頭,仿佛要把什麼搖掉一樣,冷冷地笑道:「你看,你吃苦受累冒險,全白費了!你的這師弟,他,他不辭而別了!」

  天祿咬緊牙關,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問:「他會到哪裡去?不是出去玩兒?」

  殷狀元只哼了一聲,表示不可能。

  「他什麼時候走掉的?」

  「不是前天夜裡,就是昨天……」

  「怎麼?從昨天到今天,你都沒有看他?他是病人,才多大歲數,又是師姐你的親兄弟,你怎麼……」

  「我怎麼啦?我怎麼啦?」終於忍不住地發作了,她跳起來,胡亂地揮動著雙手,對著天祿又喊又叫,「我不就是心疼他這個親兄弟,才冒著給夷人殺頭的罪,留他在家,給他治病治傷!你要曉得,他是從定海過來的呀!他不光打擺子,胳膊上還有槍炮傷呀!要不是那位治病的英夷大夫心腸好,看他是個小孩子,信了他被炮火誤傷的瞎話,只怕早就大禍臨頭了……」

  天祿吃驚地說:「英夷大夫?什麼英夷大夫?」

  「是個叫亨利的英夷船上的軍醫。人家好心給他治病治傷,他倒好,從來不給人家一個正臉兒,更別說笑臉兒了,不是蒙頭鑽被窩兒,就是躲到帳子角角落落裡,勸了好久才算同意人家把脈上藥,也只伸一隻胳膊在帳子外頭!哪有這樣的病人!這麼強的脾氣,生是爹媽給慣的……」

  天祿此刻心念百轉,真不料當年的梨園四結義竟又有一個重逢的機會!聽殷狀元的話音,師弟想必不肯與這個早年的小三哥相認。

  殷狀元端起桌上的茶碗,把已經涼了的茶水一股腦兒灌下喉嚨,閉著眼睛靜了一靜,再開眼說話時傷感地笑著:

  「真是叫爹娘慣壞了!可他若是我的兒子,我怕是慣得更厲害!小弟實在天生是梨園行好旦角材料!在臺上千嬌百媚,平日裡也跟唱小旦的一樣,言語行動間都帶著女氣,他自己又愛好這一行,若真入了相公堂子,怕不要紅滿天呢!你想想看,他到現在都還纏胸纏腰纏肚子呢!我問過他何不放放鬆,他說纏慣了,跟你們從小纏腳一樣,放開倒渾身不舒服……」

  天祿心一酸,差點兒掉淚,趕緊低頭遮掩。

  師弟從小纏身,師兄們都是知道的。但直到今天還在纏,那顯然已不是為了唱戲,而是為了遮掩他的女兒之身了!這也是進狀元坊後天祿很擔心的事,在這裡,天壽是女身的秘密萬一敗露,連親生女兒都不放過的殷狀元豈能放過他!

  天祿不由得問道:「他纏身,你怎麼知道?你看見了?」

  「自家的親兄弟,有什麼不能看的!」殷狀元說著又憤憤起來,「就為這件事,他還大發了一頓脾氣……那時候他發熱昏,熱一退下去就一身大汗,渾身透濕。我叫青兒給他換衣裳,那黑小廝竟然不敢,說小爺不准任何人碰他!什麼古怪毛病!這種下人的活兒我本從不做的,自家親兄弟就說不得了,替他一層層衣裳脫下來,不料脫了緊身衣,裡面還纏著身!濕溻溻的也找不著纏帛的頭,他偏這時候醒了,一把就將我推得老遠,幸虧老娘我早年在過班子,學過幾招拳腳,不然定要摔個碰頭青!他倒大哭大罵,罵我不正經,忤逆不孝!說爹定的死規矩賣藝不賣身,你脫我衣裳安的什麼心?……你看看,這不是好心當做驢肝肺嗎?後來這些事我就再也不管他,天氣也冷了,還怕他著涼呢……」

  天祿偷偷地噓了口氣:好一個小師弟!

  「對著我發強脾氣也就罷了,終歸是親兄弟,誰叫我是他大姐姐呢?可對人家洋大夫,犯那倔勁兒又何苦呢?」殷狀元越說越氣惱,「那大夫雖說是夷人,畢竟有救命之恩吧?……我勸他埋怨他,也是為他好,並不是護著夷人,可他,他倒說我不是,竟說我是……漢奸……」殷狀元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聲音也嘶啞了。她趕緊打住,又擤鼻涕又擦淚水又喝茶地忙活了好半天,才又繼續說道:

  「這沒良心的,不知打哪兒聽說了郭大人給夢蘭夢菊開苞的事,就橫眉立目地連我也罵上了!我吃苦受累為的什麼,我擔驚受怕為的什麼?就說招那郭士立進坊,不也為的遮掩他養病嗎?……可,可,你看看這個,不要氣死我嗎?」

  她把一張紙和一錠五十兩的銀子推到天祿眼前,白紙黑字,那是天祿十分熟悉、天壽從小就學寫的魏夫人簪花體,只有區區十六個字:

  志不同則道不合,食、宿、醫費用全數在此。

  天祿心頭滾過一個熱浪頭,好一個小師弟,強也強得有理,強得有志氣!

  殷狀元卻嗚嗚地痛哭失聲,邊哭邊說:「這真是熱臉貼上冷屁股……別人愛說愛罵隨他去,老娘一輩子就不怕這個!可這是自家親兄弟呀……救得他活命,愛他疼他……剛剛站得起身走得動路,就翻臉不認人,倒來奚落我……我倒圖的是什麼呀……」

  天祿說:「師姐,你莫哭,有些事我也弄不明白。英夷難道能長久留在寧波、留在中國嗎?日後官府回來,就不怕真的拿你當漢奸?」

  「放屁!」殷狀元不顧體面地罵起來,「我算什麼漢奸?眼下這寧波城裡城外,種田的照種田,教書的照教書,做買賣做生意的照做買賣做生意,誰不做誰只好餓死,他們算不算漢奸?我這狀元坊做的就是接客生意,不做生意誰養活我們?教娘兒們去喝西北風不成?……要拿我狀元坊當漢奸,那滿寧波城就沒有一個人不是漢奸!」

  天祿又撓撓頭皮,說:「生意嘛,做做不妨的了,好不好別做洋鬼子的生意?外面人都說你招英夷的大兵頭做女婿,那通敵的罪名不知道跑脫跑不脫呢……」

  「胡說八道!誰招英夷做女婿啦?我們生意上的規矩,清官人開苞總是要吃席點大蠟燭,頂多算我們狀元坊辦喜事,跟招贅有什麼相干!再說做生意嘛,理當是認錢不認人,客人出多少錢,狀元坊就得給多少錢的排場和貨色,不講信用還做什麼生意!英夷白鬼們要進狀元坊,我攔得住嗎?幾千幾萬的官兵,什麼總督提督的大官都攔不住,一聽說夷人來了,連照個面都不敢,跑得比兔子還快!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平日裡上捐上稅地養著他們,到時候扔下百姓城池逃命,他們還不更該是漢奸?!」

  殷狀元一張利口,像開了閘的河水,滔滔不絕,天祿竟說她不過,後來一生氣說道:「我不說你這個那個,只一件,你的那個乾兒子虞得昌仗夷人之勢,作威作福欺壓百姓,將來四鄰告官,看你怎麼辦!」

  殷狀元一聽這個,氣焰頓時低下去,說:「他,他不過拿那儀仗,玩鬧開心罷了……」

  管事娘姨從門外進來,報說亨利大夫來看小爺。

  殷狀元唉了一聲,說:「這洋大夫!給那不講理的小東西罵得那樣,竟不見怪不生氣,還要來看他……哎,哎,你到哪裡去?別跑哇……」

  天祿只當聽不見殷狀元的喊叫,奪門而去,順著來的時候仔細記在心裡的路徑朝外跑。無論是為了自身安全還是為了大營的要務,甚至因為自己的情感,他都決不願意這個時候在這個地點見到亨利!

  但越怕遇到的事越是躲不開,剛踏上一道長廊,他就與亨利迎面撞上了。

  亨利定睛一看,大叫:「天祿!二哥!是你呀!真太想不到了……」

  天祿一語不發,扭頭就走,越走越快。亨利卻在後面追著,一聲又一聲地叫著天祿的名字。天祿雙手捂住耳朵,低頭快步奔向前院,然後猛地跑起來,他要一直沖出去,沖出狀元坊的大門……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