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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雪霧卷 第15章

  雖然已入臘月,狀元坊每日仍要花鋪送進鮮花。今天逢十五,盆花瓶花要比平日多一倍,一來是頭等妓院的派頭,二來據說是白夷的習慣:他們進妓院先跟姑娘共進美餐,餐桌上必須擺放鮮花,還要奏樂歌唱直至盡興。狀元坊很為此自詡,花鋪送花也就十分招搖。十個雇來的精壯小夥子,一人一副乾乾淨淨的擔子,或八盆蘭花,或八盆水仙,或青翠欲滴的綠竹,或芳香襲人的丹桂,有整棵的紅梅樹、白梅樹和臘梅樹,也有專供插瓶用的大紮各色梅花,還有在暖房裡靠爐火烘烤的各色唐花:月季、玫瑰、芍藥等等。鮮花的豔麗色彩和這一長串擔接擔、腳跟腳的漂亮挑夫,在冬季的街道上非常引人注目。

  十副擔子進了狀元坊,在寬敞的前院停住,狀元坊幾乎所有的娘姨和小大姐都擁來看花,鬧鬧嚷嚷贊個沒完。通常上午都在屋裡晝眠不起的妓女們,也被引得出了屋,三三兩兩,在樓上倚欄觀看。一個管事的娘姨打著一口不走樣的揚州話,高聲喊道:

  「阿興,阿江,你兩個快去拿新買的水仙盆搬得來!」

  被叫做阿興和阿江的兩個男僕,很快就抬出來一筐形狀各異的冰裂紋瓷水仙盆。挑了兩小筐水仙頭的小夥子,看了看水仙盆,說:「我這裡格水仙頭,都仔仔細細洗過的,這水仙盆,乖乖,太髒了嘛,可好打盆水來洗洗乾淨?」

  「洗洗」念成「死死」,還有韻味別具的「乖乖」,這一串地道的家鄉話,叫管事的娘姨聽得又驚又喜,一面吩咐男僕打水來,一面走到這小夥子跟前,笑道:「小哥你也是揚州人呀?我在這塊地方,好多年沒聽到家鄉話了呀!」

  天祿連忙笑著回答說:「是的嘛,到得寧波,就像到了外國,說話實在是難懂!聽到嬸嬸講家鄉話,心裡頭蠻舒服蠻舒服!」

  「真是的呀!我來這塊地方也有十多年,寧波話就是學不來!硬得來嚇人!人家說的,甯聽蘇州人相罵,不聽寧波人講話,一點不錯的……小哥在揚州住在哪塊?怎麼到寧波來的?」

  天祿在揚州搭班唱戲日子不淺,對揚州很熟悉,一面洗那些水仙盆,一面答道:「我家住在北城上買賣街都天廟左近……」管事娘姨快嘴快舌地搶著說:「對的對的,我先前住在下買賣街,也常去都天廟燒香,還記得廟裡頭好多好多白果樹,現今還是那樣?」天祿接著說道:「還是那樣,一棵棵都粗得來兩人合抱不住,樹上鳥窩多得不得了,一到春天夏天,啄木鳥整日『篤篤篤』、『篤篤篤』,比單皮鼓敲得還要好聽呢!」

  「對的對的,我在家時候就那樣!」管事娘姨越發高興,對這小同鄉也就越發關心,「那你怎麼流落在這裡……」她看看天祿的擔子,沒有說下去,自然是覺得小同鄉落了難,才會跑外鄉做挑夫這種下等粗活的。

  天祿歎口氣,說:「我原在揚州有名的雙慶班打雜,後來班子散了,只好去給一家生意人幫工,隨他來寧波做買賣。他賠了本,自己悄悄就跑走了,拿我的工錢也賴脫了,害得我吃穿都沒著落,好在還有把子力氣,每日做做,除了要再積點盤纏好回家,還要找他家算帳哩……嬸嬸,你可要我給你揚州家中帶信?」

  管事娘姨笑得有些辛酸:「信嘛,不用帶了,我家中已經沒有人了……要是方便,小哥回去到都天廟替我燒燒香,還還願,這些年托都天老爺保佑,我這孤老太婆沒病沒災,吃穿不愁,算是有點點福氣的了。」

  「放心,我回去一定替嬸嬸搶一炷頭香燒燒!」天祿仿佛順口說起,「連嬸嬸這樣做娘姨的都有福氣,怪不得外頭人都說狀元坊日進百金,生意好得很呢!」

  「日進百金哪裡撐得起這麼大一份場面!」管事娘姨口氣很大,「這十多年,全靠我家先生能做會做,才做成這寧波第一份的狀元坊。我家先生也是揚州人,從梨園轉做勾欄。我是一起頭就跟著先生,樣樣都看在眼裡頭,實在是難為她老人家了!」

  天祿明白,管事娘姨所說的先生,就是殷狀元,揚州與蘇州差不多,頭等妓院稱書坊或書寓,也叫私寓,其中妓女要會說書善唱曲兼通詩畫,所以稱先生而不稱小姐、姑娘或官人。天祿道:「嬸嬸你叫她老人家,莫非她已經七老八十,是個老婆婆了?可我聽得人家說,她蠻標緻蠻漂亮也蠻風流哩……」

  有人在他們背後格格一陣嬌笑,柔媚地說道:「小同鄉,回頭看看我這老婆婆,可有七老八十?……」

  天祿趕忙回頭,亮麗鮮豔的色彩刺激得他不住地眨眼:織金鳳戲牡丹寧綢絲棉襖,天青緞滾邊滿身灑繡的寶藍緞馬甲,銀紅縐面湖藍緞腳松江花邊夾褲,烏黑的頭髮梳了個盤龍髻,亮晶晶地插滿了金銀水鑽首飾和絹花,鬢邊還戴了兩朵剛剛摘來的水仙花。色彩太紛繁富麗,襯映著一張濃妝豔抹的粉臉,叫人無法確定她的年齡,但天祿已從她的眉眼間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東西,更加確信自己判斷無誤。

  天祿就像在戲臺上,很誇張地表演著一副驚呆了的傻相: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直直地盯著她看,仿佛成了木頭人,喪失了說話和行動的能力,好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說:「老天爺……這……這不是神仙妃子臨凡嗎?我一雙眼睛要給照瞎掉了!哎喲喲,吃不消!吃不消……」

  被讚美的佳人兒得意非常,笑得更加嫵媚,也用地道的揚州話說:「我早就說過的,小姑娘家家青春年少,嬌嫩得滴水,胭脂鉛粉倒汙了顏色,穿得也要素淨雅致;上點年歲,就該穿金戴銀,大紅大綠,濃妝才好遮醜,對不對?」

  天祿故做迷惑狀,說:「看不出你上年歲,你也一點點都不醜!」

  她笑得臉上像開了一朵花兒。管事娘姨連忙對天祿說:「小哥你好眼力,這就是我們狀元坊的老闆娘!」

  天祿想了想,然後恍然大悟:「可是寧波城裡人人知名的殷狀元?」

  殷狀元笑道:「你倒蠻靈巧!小同鄉,你就在我這裡幫工可好?年根生意忙,人手不夠。我多把你工錢,你不是要積盤纏回鄉嗎?」聽她這話音,天祿跟管事娘姨的交談她都聽到了,想必早就停在他們背後了。

  天祿撓撓頭皮,遲疑不答。殷狀元笑道:「怕在妓院幫工說出去難聽,可是的?你既在梨園幫過工,有什麼兩樣?你回家不說誰知道?」

  天祿揉揉鼻頭,小聲說:「讓我想想。」他低下頭去洗最後幾隻水仙盆。

  等幫工們按坊裡的要求,把花和樹都放置妥當,領了工錢各自離去之後,天祿才走到殷狀元面前,說:「老闆娘,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老人家商量,你看……」

  殷狀元對這個機靈的小同鄉很好感,說:「屋裡坐吧,我們門戶人家,桑梓之情還是蠻重的,多的說不上,一頓茶點還是理當的!」

  雕花的烏木小桌上,擺了四碟點心:豆沙包子、肉餡燒餅、眉毛酥餃、油炸麻團。茶盞上嫋嫋飄散的輕紗般的熱氣,帶出上等綠茶特有的清香。看來主人是真心留客,想把小同鄉收歸麾下了。天祿決心不再繞圈子,當這間小小的花廳裡只有他和殷狀元兩個人的時候,單刀直入,突然問道:

  「老闆娘一定知道殷天喜這名字吧?」

  殷狀元驚得一跳,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不容她多想,天祿接著說:「京師名曲師柳知秋柳老先生你也一定知道的。」

  殷狀元張了張嘴,沒說話,目光犀利地盯住天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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