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二六


  這是天祿此行的機密,若不是怕濮貽孫過城門時露馬腳,本不該洩露的。此時他也不好回答,只說:「歇口氣就趕快分散開吧,免得招人耳目。」於是嚮導先告辭離去。濮貽孫拿出生意人的架勢,出門就雇了頂小轎,要到城中最繁華的鼓樓大街,他總得像模像樣地收購一些白鯗筍乾之類的年貨才是。天祿在其他兩人離開之後,又猶豫了片刻,決定還是先公後私,問明瞭路徑,朝江北吉慶裡陸心蘭的住處走去。

  寧波位於三江之口,水多碼頭多,橋也多,橋頭常常是商販雲集的熱鬧地方。天祿一路走去,見各處橋頭都有賣菜、賣豆腐和賣雜物的擔子,還有深目高鼻、鬚髮拳曲的夷人用車子裝滿了布匹綢緞、衣服鞋帽鐘錶瓷器等物在那裡叫賣,一看就知道大多是他們從百姓家搶來的。一路所見到的各種廟宇,都跟剛才他們三人歇腳的小廟一樣殘毀不堪、門破牆塌,神像神主全都打碎了堆在牆角,大多有燒過的痕跡,叫天祿納罕不已。

  前面又一座石刻精美的拱橋,天祿走近的時候,橋邊忽然起了一陣騷動,擺小攤的慌慌張張收拾物品挑起來就跑,拱橋又高,看不見橋那邊有什麼動靜,只聽得「劈——」「啪——」震天響,好像在放鞭炮。天祿拉住一個攤主問道:「出什麼事啦?」那人腳步飛快,嘴裡一個勁兒地直說:「快躲開快躲開!勿要觸黴頭……」

  天祿望著那人急匆匆的背影,還沒回過神,「啪」的一聲脆響震耳,天祿面頰上熱辣辣地一疼,急回身,猛朝後跳,才躲過了狠狠抽過來的第二鞭。一個面目猙獰、壯實得像鐵墩的漢子,不住地揮動手裡的長鞭,打出一聲聲小炸炮般的震響,粗大的鞭子就像黑色的毒蛇,專朝天祿這樣來不及躲開的人身上抽過去。

  天祿無故被打,氣得就要上前理論,被旁邊的一個老人拉住,小聲說:「莫惹他,莫惹他……」

  響鞭淨街,只有皇上和欽差大人才能用,在逆夷佔領的寧波,竟敢用響鞭開路,莫非是英夷的欽差叫璞鼎查的那個傢伙?天祿倒要看上一看。

  響鞭過後,兩名前導從拱橋上走下來,引出一曲柄杏黃傘,後面是飾著四圓金的青扇兩柄,像過會一樣,跟著一對一對地從拱橋上走下來四對旗槍、兩對金黃棍、兩對肅靜牌、兩對回避牌,八個隨從簇擁著一頂八人抬的綠呢大轎。執儀仗的和轎夫都穿著一式的大綠底上灑小紅花的長袍,強烈的顏色叫人看得眼睛發漲。

  見這副氣勢煊赫的儀仗中,竟沒有官員們最愛炫耀的官銜牌,天祿認定轎中坐的是想要過過中國官癮的夷人,不料轎簾掀開,轎中人喚一名隨從指著街旁的食鋪說了幾句,竟是一個貂帽紅風衣、面白無須的中國人。最不可解的是,這浩浩蕩蕩五顏六色的大隊後面,還跟著挑蔬菜擔、挑豆腐擔的,背魚簍、背雞蛋鴨蛋筐的,他們一個個愁眉苦臉,倒像是去弔喪。擔子筐簍之間還走著兩頭牛三隻羊,一群半大的小豬……

  這是什麼事?這是個什麼人?看見那個隨從打食鋪裡拿著大包小包跑出來去追大轎了,天祿才拿這問題問剛才拉住他的老人。

  老人驚訝地看看他:「你這人剛從外鄉來吧?連寧波的虞二舅爺都不知道?」

  天祿搖頭,說:「我好久不來寧波了。這個什麼二舅爺是個夷人的官?」

  老人歎道:「他不是官,可比官還要威風哩!可看見他大轎後面帶的那些牛羊擔子筐子?他每天出來轉一圈,看上什麼拿什麼,說是給錢,誰敢要呢?」

  「為什麼?難道白白送他?」

  「他都搜得去做給英夷大小兵頭吃呀!」

  「那他是個燒飯的大師傅?怎麼敢用朝廷的一品儀仗呢?」

  「你這小夥子,糊塗了吧?這裡不關朝廷什麼事了,是夷人說了算數。夷人讓他用他就敢用,夷人要他做皇帝也只能隨他……他倒不是燒飯的大師傅,可也差不太多。」老人說著笑起來,滿臉鄙夷。

  天祿聽糊塗了,乾脆問道:「這人叫什麼名字?」

  老人繼續鄙夷地笑著,從鼻子裡哼出幾個字:「虞——得昌。」

  天祿吃了一驚:「什麼,叫什麼?」

  「虞得昌。」

  「虞得昌?」

  「怎麼,你知道他?」

  「哦,不不!不不……」天祿語無倫次,心裡亂哄哄的,不敢再跟老人搭話,趕緊朝老人拱手致意,逃跑似的匆匆上橋離去。

  那還是在蘇州,從虎丘回來的次日,天祿就出齊門去拜訪葛以敦,竟不在家;留了帖子翌日再去,雖見到了葛以敦,他卻又不知道天壽是誰。

  像葛總兵府這樣的大戶人家,在外做官的兒子對父親的姬妾本不該知道什麼的,只因為英蘭捨命奪屍而回,于葛家有功,才是個例外;但父親姬妾的兄弟,哪怕是有功如英蘭,也不能當做自家的親戚,不過路人一般。

  幸而將軍傳見那日,葛以敦帶著他父親的隨從徐保,從徐保口中,天祿才知道了天壽跟隨葛雲飛到定海以後的經歷,但天壽的下落他卻說不明白。

  據徐保講,他們從定海過鎮海退到寧波的時候,英蘭夫人忙得焦頭爛額,護送葛總兵靈柩回鄉已是難以負擔的重任,護理病重的天壽更把她熬得神形俱疲,幾乎垮掉。天壽病情極不穩定,也耐受不住從寧波回山陰的長途跋涉。那天她硬撐著出門,說拜望一家親戚,要把小爺暫時寄放在那裡養病,待葛大人靈柩安全回鄉後,再差人來接小爺。當晚,一個長相標緻的男人,領著轎子和僕從跟著英蘭夫人回來,把小爺接走了。早先伺候過小爺的一個叫青兒的小廝,也跟了過去。一回到山陰,英蘭夫人就差家丁去寧波接小爺,不想英夷動作更快,已經占了寧波,音信就不通了。英蘭夫人急得要命,這次徐保隨大公子投營報效,臨行她還千叮嚀萬囑咐,要徐保進了寧波打探天壽的下落。

  天祿當時問徐保,英蘭夫人沒有告訴你到哪裡去找天壽嗎?徐保說,夫人像是有什麼關礙也似的,好幾次想說都沒說出口,最後只說讓找一個叫虞得昌的人。徐保補充說道,虞得昌就是來接小爺的那個男人的名字,看樣子比英蘭夫人還大著幾歲,可見著英蘭夫人,口口聲聲姨媽長姨媽短的,又管小爺叫老舅,說是他媽天天念叨著姨媽和老舅,老舅到他家去養病,姨媽就一百個放心好了,他就是自己凍著餓著也要讓老舅過得舒舒服服,那張嘴可是甜得很哩……

  沒有錯,就是虞得昌!難道就是眼前這位有夷人撐腰作威作福的虞二舅爺?他到底是個什麼人?陸心蘭這個紅毛鄉勇的團總一定會知道的。

  陸心蘭家門口竟也戒備森嚴,背槍的護院家丁有好幾個,都橫眉怒目,神氣得不得了。陸心蘭倒是一副恂恂老儒的模樣,看上去溫良又老成,仿佛是位書館的教書先生。他眯著眼看看天祿,淡淡地說了聲「是從鄉下來談換錢的事吧?」便領著天祿越重門穿長廊,走進一處佈置精美卻又十分嚴密的小書房。待送茶的女僕退去以後,陸心蘭關好了門,轉過身來,對著天祿便長長一揖到地,滿臉熱誠,細長的眼睛頓時變得非常靈活,面頰上竟也泛出淺淺的紅暈,刹那間就像是年輕了好幾歲,口氣也十分知心和親熱:

  「兄弟我困在這裡,真是度日如年啊!日夜盼望我朝大軍來救寧城,如大旱之盼雲霓,實在等得心焦呀!應雲兄可好?將軍可好?大營何時開兵?各項進軍事務可完備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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