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彭崧年向聯璧頻使眼色,要他說話,聯璧卻一直低頭垂目,睡著了一般。天祿看不過去,挺身站起,笑道:「我等從揚威將軍大營來,十數萬大軍已經集結,不日就要開赴浙江,可為諸公守城之堅強後盾……」

  一營官接口說:「那不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嘛!」

  另一營官咕噥道:「明知兵不如人,將不如人,槍炮兵船不如人,還強要守城出戰,白白送死……」

  天祿心頭一忽悠,想起當初跟隨琦侯爺南下廣州那工夫,自己心裡信的、嘴裡說的也是這個話,一年多的經歷,讓他發生了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改變,他一時心潮滾滾,拳頭在桌上「嘭」地一捶,頓時慷慨激昂:

  「大丈夫生在天地間,就算不爭名不爭利,難道也不爭口氣?……誰說浙江無兵無將?定海總兵葛雲飛血戰六日六夜,雖然壯志未酬,卻英勇殉國,且不說朝廷封贈特厚,封妻蔭子光宗耀祖,就是他青史彪炳留芳百代受天下人敬仰的這份榮耀,死也值了!為人一世,不當如此嗎?」

  那邊彭崧年也站了起來:「本官身為余姚縣令,守土有責。但我今日籲請諸位大人戰守,卻也並非只為保自家頭顱!九月逆夷來犯,一縣大亂,百姓吃苦受罪,被搶被傷被殺,十分淒慘。萬望諸位看在余姚數萬黎民百姓的分上,能戰則戰,不能戰則守,萬分守不住,便守一天也好,哪怕守半天、守一個時辰……下官與諸位叩頭了……」他說著離座,倒退數步,撲通一聲跪倒,連連叩首,眼淚跟著流了滿面。

  滿堂的人趕緊站起身,楊守備嘴裡連連說著「不敢不敢!」搶上去攙扶縣主,並用眼睛一一掃過他的部下營官們,終於遲疑地說:

  「那就守守看吧……」

  會議方畢,彭崧年立即著人領聯璧他們三個出北門去慈溪。分手之際,聯璧一掃這半晌的沉悶委靡,又那麼口若懸河喋喋不休了:

  「彭年兄,小弟是真想留下來幫你守城啊!多年苦讀兵書戰策,常恨英雄無用武之地,今日大好機會,又要當面錯過!實在是身負大營重任,不敢懈怠、不敢久留哇……」

  彭崧年一臉倦意,仿佛一瞬間老了十歲,強笑著說:「我豈不知輕重!在縣署多留你這半個時辰,無非想請年兄稟告將軍,彭崧年已盡力了……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後果殊難預料……你等快些走吧,年兄珍重……」

  雪後原野,冷風颼颼,把穿慣皮毛大褂的聯璧和濮貽孫凍得直流清鼻涕。

  離開余姚城時,彭崧年告訴他們,九月裡英夷破城後,帶得城裡城外刁民土匪蜂起,至今不得安生,穿著體面的士紳最易受劫遭搶,所以好心給他們找了三套下人穿的舊棉襖舊坎肩破棉袍,還有布靴風帽和破氊帽。聯璧身份最高,穿上棉袍戴上風帽,就像鄉下的窮塾師,濮貽孫和天祿則全然是窮苦農夫的模樣了。

  天祿見他的兩個夥伴聳肩縮脖,臉色泛青,吸溜吸溜地直吸鼻涕,聯璧還袖著雙手,一步步走得十分艱難,不由得笑道:「再照你們這種走法兒,非凍死不可!甩開胳膊跨大步,跟著我跑一陣兒,准保就不冷啦!」

  二人無奈,只得聽天祿擺佈,跑了不多會兒,呼呼直喘,三個人還輪著滑跟頭摔屁股蹲兒,好在積雪厚,摔得不疼,倒也不怎麼冷了。

  「嗚——」

  「嗚——」

  拖得長長的、如同牛吼的汽笛聲,從南邊遠遠傳來。三人一對視,都很緊張:自打余姚城出來,他們一直朝北走,盡力遠離姚江,就為避免跟英夷大兵船照面。而眼下汽笛聲竟還能聽見,那就是說還沒離開江邊。

  三人快跑幾步,就近躲到一處亂墳堆裡。天祿挑了一棵最高的樹爬上去望,攀到樹頂,才看到了大約一裡路外的姚江,江中果然有一前一後兩隻火輪船,頂上煙筒突突冒著黑煙,響著汽笛,後頭各拖著五六隻小兵船逆水西進。船頭上有個穿紅衣裳的傢伙,拿著個細長的黑筒子朝四外看呢。天祿知道那是夷人的望遠鏡,趕緊從樹上出溜下來,趴在墳頭後面對同伴說明情形,然後說:

  「不行,咱們還得朝北走!哪怕繞點兒路到慈溪呢,這兒離姚江還是太近!」

  「對對,」聯璧接著說,「萬一洋鬼子動了什麼鬼心思,跑岸上來,或者又揞上一支走陸路的步軍,咱們可就慘了……」

  他們跑跑停停,跌跌撞撞,一路經過幾處岔路口,很少碰到行人,反正一個勁兒朝北,總不會錯。雖然天上沒有太陽,也覺得已經走得時近黃昏,商量著找個小村問問路,喝口水,或者歇上一夜,明天再趕路。

  上了山坡,隱約可辨的道路向右彎,遠處出現叢叢竹林。有竹林就有人家,有人家就會有村莊,就會有小食鋪、小酒館!三人頓時振奮,加快了從深深的積雪中拔腳前行的速度。

  不想,竹林中突然沖出來一群紅衣服的夷兵,端著槍大喊大叫著朝他們跑過來。聯璧嚇得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再也不得動彈;濮貽孫快得出奇,扭頭就跑;天祿則如同在廣州躲英夷炮火一樣立刻迅速匍匐在雪地上,迫使自己冷靜地觀察思索。英夷鬼子在大喊大叫,在用腔調古怪的中國話吼著「站住!」

  「砰!砰!」兩槍轟響,子彈尖嘯著從天祿和聯璧頭上飛過,追向仍在拼命逃走的濮貽孫。濮貽孫驚叫一聲「媽呀!」也摔倒了。

  紅衣夷兵從四面包圍過來,三人只能束手就擒。濮貽孫臉色慘白,嚇得不輕,幸好沒有受傷;天祿一臉沮喪,看著圍近來的英夷,趕緊做出滿臉恐懼驚慌的樣子渾身發抖;聯璧四肢癱軟,怎麼也站不起來,一個黑夷上來拉他,嚇得他見鬼一樣怪叫一聲,猛地縮到天祿背後,倒叫那黑夷吃了一驚。

  夷兵在俘虜們身上簡單一搜查,便用繩子把三人倒背了雙手拴成一串,由兩個夷兵端著槍押著朝竹林走去。竹林的那邊真的有人家有村莊,村莊裡真的有酒招子有小食鋪雜貨店,但是只有夷兵在來來往往,村民想必早嚇得跑光了。

  他們給關進一間黑洞洞的柴房,門外加鎖,夷兵還留下看守。

  柴房裡昏暗得互相看不清身形,誰也無心說話,只濮貽孫不住地長籲短歎。天祿起身把柴房四周摸索了一遍,沒有窗口也沒有洞口,剛觸摸到門扇,帶得外面的銅鎖丁當響,門外的夷兵就嘩啦一聲拉著槍栓吼罵,就算聽不懂他罵的什麼,也知道想出去絕無可能。

  天祿重重地坐回原處,卻聽得聯璧竟嚶嚶地哭泣出聲,還斷斷續續地小聲說:

  「我……我真是個……真是個烏鴉嘴呀……這下子可真是玩兒完了……要是打我身上搜出大營的印劄,咱們可就沒命啦……」

  「那還不快扔嘍!」濮貽孫著急地說。

  「不行!」天祿反對,「若能脫身,怎麼去寧波辦事,回大營覆命?」

  「脫身?」濮貽孫喪氣地說,「看這樣子,不拿咱們殺了祭旗就算客氣,別做夢了!」

  「啊?!祭旗?……」聯璧聲調都變了,抽泣得話都說不下去了。

  「聯師爺,把印劄給我收著,萬一叫搜出來,我擔著,不與你們相干!」天祿湊近聯璧小聲說。他與英夷多少打過交道,雖不敢說今天被捉肯定沒有生命危險,但覺得抓役的可能更大。聯璧和濮貽孫這麼驚慌失措,很容易露馬腳,不如自己接過來保險,也能讓他們兩個心安,少出紕漏。

  聯璧連忙從貼身小衣內掏出印劄摸索著交給天祿,感激地說:「多謝你了,天祿……早就聽說你為人義氣,夠朋友,果然……我聯璧若能脫得此難,決不敢忘記你天祿的大恩大德!若是此難難脫……就可憐我的一雙小兒女了……」

  聽聯璧嗚嗚咽咽地又哭出了聲,天祿連忙安慰道:「快不要如此!眼下還不知道夷兵抓我們為的什麼,何必自尋煩惱!且看他們後面如何處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大活人還能叫尿憋死!總有辦法可想,別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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