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聯璧這個人,身材頎長,膚色白皙,眉目如畫,氣度高慢,貴胄氣逼人。但誰也摸不清他的底細,有時候溫和安詳,未語先笑,有時又是一臉傲色,決不正眼瞧人;既能沉默寡言,對人不理不睬,需要時又極是能言善辯,而且妙語聯珠。就連他的年歲也是個謎,某些場合他仿佛不過三旬,精幹瀟灑,轉過臉又讓人覺得他已年過半百,忽然間老了十數年。

  站在余姚守城門兵丁面前的,是一位派頭十足神采非凡的人物,絕像是微服私訪的官員。兵丁們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神情立刻恭敬起來。

  聯璧隨意對城門一揮手,說:「余姚縣新任知縣不是彭崧年嗎?前頭帶路,領我們到縣署,通稟一聲,就說同年兄弟聯璧來拜!」

  余姚知縣彭崧年不但出署降階迎接,在聯璧的堅持下驗看了將軍親自付給的印劄後,還將禮遇立刻升格,竟擺出了招待貴賓的魚翅大宴。

  因迷路錯走到余姚,最感沮喪的是天祿,因為他最著急,恨不能插翅飛到寧波城。在大雪中又冷又累又渴又餓之後,有一頓豐盛的魚翅席吃,當然求之不得,可是還要遊山賞雪在余姚城裡閒逛,他就不能不表示異議了。

  不料聯璧聽了天祿的低聲勸告,把牙籤一扔,瞪著眼傲然道:

  「咄!這兒有你說話的份兒嗎?」

  天祿愣了一愣。一路上因為聯璧的氣度懾人,凡事都由他出面,天祿濮貽孫也就扮作他的隨從,在同年面前,他更把架子擺得十足。天祿目視濮貽孫,希望他幫同相勸,濮貽孫卻笑著小聲說:「自從出了蘇州,再沒吃過這麼好的燒魚翅……」天祿皺著眉頭,只好忍氣再勸道:「身負軍機要事,耽誤了不好交代的……」

  「去巡查巡查余姚的城防,也是軍機要事一樁。沒聽彭縣主說,守城各軍除四門之外都駐在龍泉山嗎?要是逆夷來犯,我們還能助他一臂之力,替他謀劃一番也說不定呢!」

  彭崧年向下人交代完畢,回過臉來正聽到聯璧這幾句話,忙笑道:「正是正是,果然如此,則非借重聯年兄大才不可……哦,風衣風帽送來了,請諸位穿戴好,慢慢上山……」

  龍泉水果然清冽甘甜,大家都叫好,只聯璧遺憾地搖搖頭,說,可惜茶非京師香片,故減色大半矣。

  書院因駐有兵勇顯得破舊而零亂,但想想陽明先生昔日在此講學的風采,眾人面對四先賢故里碑,無不肅然起敬。

  大家終於上到山頂祭忠台,俯瞰全城。

  登高望遠,天祿被千門萬戶盡收眼底的渾雄氣勢所驚,茫茫大雪使天地皆白,穿城而過的姚江便似青羅帶蜿蜒著靜靜東去,與姚江縱橫相連的城中河網,更如交錯的月白色緞絛,無處不有的各種平橋、拱橋、圓橋、方橋,都如盆景中的物件那麼小巧玲瓏,只有黑洞洞的門窗開闔、不時飄散的嫋嫋炊煙和山腳下街巷間掃雪的細微人影,給這一幅素白的畫圖帶來紅塵氣息。

  聯璧搖頭晃腦地吟著:「越郡佳山水,浙東第一橋……」

  彭崧年則捋著鬍鬚笑道:「好一場大雪!俗諺有『麥蓋三層被,枕著饅頭睡』之說,來年五穀豐登,黎民有福了……」

  天祿聞言,回望彭縣令,心裡不無好感,正想試問此地風俗民情,忽然一陣沉悶的轟轟響,仿佛遠處的雷聲。人們舉目四望,十冬臘月怎麼會打雷?祭忠台最高處的望哨上,兵勇一聲驚呼:

  「下游江上冒黑煙……」

  眾人悚然一驚!

  姚江下游直通英夷佔領的寧波,黑煙莫非從那裡來?雷聲會不會是炮聲?陪同游山賞雪的楊守備尤為焦急:如此大雪寒天,夷人竟還逆流而上來攻余姚不成?他撇下眾人跑上望哨極力望了片刻,臉色都變了,急忙來對眾人說:

  「壞事了!三幾隻火輪船拖著大小兵船,上來了……」

  眾人面面相覷之際,山下沖來幾名哨勇,上氣不接下氣地朝楊守備跪稟:英夷三隻大兵船,拖帶許多小兵船,千餘兵員,正向余姚逼近,不過六十多裡水程,半日內就要兵臨城下了……

  探哨稟告之時,山下傳來一陣陣喧鬧,方才還一派寧靜的街巷,刹那間擁出無數男女百姓,四處亂跑,叫喊連天,姚江上的大小船隻,一時也亂紛紛地你出我進上船解纜,城中頓時像炸了窩的蜂巢,亂成一團。天祿知道,九月裡英夷兵船曾攻進余姚,雖然只待了三天,夷兵的搶掠和此後趁火打劫的土匪,早把百姓嚇怕了,看這情景,必是英夷二次來攻的消息已經傳開。

  官員中最鎮靜的還算彭崧年,他白著一張臉,濃眉緊皺,極力控制著聲音的顫抖,朝楊守備拱手道:「楊大人,你我各自召集部下,同往縣署,商議戰守事宜,如何?」

  楊守備不由得口吃起來:「戰……戰守……事宜?……」

  「對。兩個月前英夷兵不血刃,佔領余姚,城中文武早早逃之夭夭,至今貽人笑駡。如今大人手下和縣中兵勇合計不下二千四百,守城當是綽綽有餘的吧?」

  「這……」楊守備一臉猶豫之色。

  「先請楊大人速速傳令,開南北西三門,使避難百姓儘快出城,城東水、旱兩門立刻關閉,嚴加戒備。」彭崧年此刻越加鎮定,轉臉來望著聯璧說,「聯年兄,你等自將軍大營來,戰守大計必有高見,同去縣署如何?」

  好半天呆若木雞的聯璧,這才回過神來,與楊守備如出一轍,口中訥訥說道:「這……」

  彭崧年居然一笑,道:「你方才還說,若是逆夷來犯,你要謀劃一番的呀!」

  聯璧啞口無言,只好跟著去縣署。下山之際,走在聯璧前面的天祿,聽得他悄悄地罵道:「我這張臭嘴,真他娘的烏鴉嘴……」

  縣署中濟濟一堂,坐滿了本城軍政官員,一個個惶恐不安,愁雲彌漫,一些交頭接耳者更是面露驚恐之色。

  最讓天祿想不到的是,堅持守城一戰的,只有彭崧年一個人。手握兵權的這些客兵的領兵官們,全無彭縣主守土有責的道義,一個個不是低頭長歎,就是蹙眉不語;發言者或強調自己一營新兵,尚未訓練成軍,或抱怨火器太少,甚至沒有像樣的大炮……後來楊守備支吾半天,替部下們總結說道:

  「我軍新立,又剛從金華調來,兵弁皆未經戰陣,戰守怕是都難……」

  彭崧年急了,說話不再留情面:「年來浙江兵敗如山倒,遇敵即潰,聞風便逃,已成笑柄,連揚威將軍領兵南下也不肯再用浙江兵!此番再不振作,如何向朝廷交代?何顏對江東父老?」

  這一問,營官們連一個說話的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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