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一一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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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霧卷 第12章 八碟十二菜、色香味俱美的魚翅整席,醇厚無比的陳釀老酒,使主客都心歡意洽,暈紅的臉膛和鼻尖都在發光。 東道主是本地父母官余姚知縣彭崧年,聯璧坐了主賓席,主人請來守城官兵的營官楊守備和本縣錢糧師爺作陪,客人還有隨同聯璧同來的濮貽孫和潘天祿。 席間談笑風生,最是聯璧話多。天祿多次朝他使眼色他都毫不理睬,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遍又一遍地吹牛:說起征剿大軍的威風,說起我朝二百年凡用揚威將軍名號出征無不百戰百勝,就一定要說說自己與目下的揚威將軍(揚威將軍:清代自雍正朝之後,朝廷派出的領兵出征的軍事統帥,其將軍名號不再新創,而是沿用前朝舊名,其印信也為當年統帥交回之物。揚威將軍創名于1646年清入關之初,到1841年止,此名號已使用過七次之多。)沾親帶故;說起大營中人人欽羨不已的「小欽差」,便特別要提一提其中的聯芳是自己的嫡嫡親的親堂弟;說起自己在幕府中的地位,更是吹得天花亂墜,不僅將軍對他言聽計從,就連行軍佈陣、遣將用人,也是有他一句話足矣……只有在他回憶起與彭崧年同榜進士、金殿傳臚(傳臚:指科舉殿試後由皇帝宣佈登第進士名次的典禮。)的得意往事之際,才容得知縣大人插進幾句讚美詞,守備大人送上一番奉承話。 這些客氣套話聽在聯璧耳中極是舒服,不能不也給一點回報,舉著酒杯對彭崧年一示意,道:「以年兄之才,就任這小小的余姚縣令,實在是委屈了……」他滿臉的表情在告訴對方,只要自己略一援手,為同年好友謀個升遷不費吹灰之力。 彭崧年倒沒有順杆兒爬,或許對這位同年的為人心裡有數,濃眉下一雙清亮的眼含著笑意,撫著頷下一部直掩到胸前的濃密的大鬍子,遜謝道:「年兄獎許真不敢當。余姚雖小,卻素有文獻名邦之稱,先秦置縣於今已兩千餘年,人文薈萃,碩儒輩出,尤以前朝、本朝兩代為最……」他指指窗外,接著說,「看見城中這座孤山嗎?名龍泉山,山頂有祭忠台,南腰有中天閣,也即陽明書院,嚴子陵、王陽明、朱舜水、黃梨洲四先賢故里碑就在那裡……」 「啊呀,該死該死!」聯璧笑著拍打著自己酡紅的面頰,不經意中又流露出幾分媚態,「小子無知,得罪先賢故里!諸先賢乃我輩士人終身楷模,理當立飲一杯示敬,還應詣故里碑前瞻仰謝罪……」說著搖擺著站起來,肅立,並做莊嚴狀,三次灑酒於天地,然後滿飲一杯。 「年兄至今不改書生本色,可敬可敬!」彭崧年笑著說,「兄弟原有意酒後品一品龍泉水煎的龍井茶。本城孤山山腰,有一股流泉,其水清冽甘美,雖大旱而不涸,名曰龍泉,山也因此得名。宋高宗皇帝曾游此山,飲龍泉極口稱讚,攜十大甕以歸臨安。年兄既有瞻仰先賢美意,何不同上龍泉山一遊?泉邊有精舍,就近汲泉品茶,臨窗賞雪……」 「極妙極妙!」聯璧鼓掌大叫,「年兄真風雅士也!賞心樂事無過於此!還等什麼?咱們這就走哇!」他推杯放箸,扶著桌子晃晃地就要起身。 「年兄還是這般性急!」彭崧年笑得合不攏嘴,「依我說,年兄先得喝一盅醒酒湯……其次呢,近幾月為防逆夷來犯,龍泉山已成駐兵之所,況且大雪初停,上山的路徑……」他拿眼睛去看營官楊守備。 楊守備是個老行伍,從未與聯璧這樣大有來頭的貴官過從,一開始就被他的氣焰唬住,這時便忙不迭地應道:「放心好了,放心好了!我這就著人去辦,包諸位大人滿意!」他立刻叫來隨從將掃雪清路、收拾房舍等事交辦下去。 彭崧年也在囑咐師爺,命人預備狐皮風帽氅衣及一應用具。 濮貽孫還坐在桌邊,將那一大盤燒魚翅的殘湯剩菜全胡嚕進自己的碗中,一口一口吃得有勁;聯璧離席側身坐著,架起二郎腿,一手搭著椅背,一手拿著牙籤剔牙,半眯縫著眼優哉遊哉。天祿心裡著急,見此刻有了機會,趕緊湊過去,對聯璧小聲說道: 「聯師爺,敬謝了主人,快走吧,已經誤了日子,不能久留啦……」 自從移營嘉興,天祿心平氣順,日漸暢快。 嘉興大營吃住簡單,遠不如蘇州,更不能與滄浪亭行轅相比,但天祿喜愛這裡從早到晚的喧鬧,喜愛各省兵馬趕來報到時人歡馬嘶,喜愛兵勇踏踏的腳步同有力的馬蹄聲那擂鼓般的巨響、飛揚而起的黃雲般的塵埃,甚至也喜愛人汗、馬汗、皮革鐵器及馬尿土腥等等氣味合成的複雜的、獨有軍營才有的氣息。只有這些,讓他感到真的是要打仗,是要收復失地,是要趕走英夷奪回寧波和鎮海定海。 移營嘉興以後,果真是氣象一新。隨同各路兵馬而來的各省軍餉源源不斷,大營的糧台銀號相繼成立,造槍造炮造船造火筏的各項浩大工程全面鋪開,臧師爺主張的招募南勇、北勇、水勇也很成功,以至將軍親命對外號稱十萬精兵。對臧師爺的戰策最為信服的天祿,自然對大反攻有了信心。 不止天祿,大營裡所有的人都變得十分興奮,都在急切地爭取立功機會。將軍的重要戰策之一,是向寧、鎮、定三城伏入精兵,勾連三城中的漢奸以為內應。這樣危險的事情,素來膽小的師爺和投效大營的文士們竟也爭先恐後,人心所向可以想見了。 天祿的急切,比別人更甚。 立功受獎掙個正經出身,當然是巴不得的好事,更要緊的是,他急於尋找的小師弟,就在寧波城中!這是他從葛以敦那裡尋訪來的最令他感激和振奮的消息。這樣,攻打並收復寧波就不僅是朝廷的事、將軍的事,也是他天祿的事,他一定要救出病倒在寧波城中的小師弟! 移營嘉興讓天祿高興,還因為他終於不再跟那幫小欽差打交道了。隨張應雲辦事,竟受到格外信賴和重用,天祿能猜到,這是因為那日的虎丘之行他給將軍留下了好印象。張應雲不但總理前營事務,還策劃辦理著一件最重要的機密——聯絡寧波城內一個很重要的漢奸頭領,以期內外夾攻,一戰成功。這件軍機要務,張應雲一直不瞞著天祿。 這一次,將軍親自派遣了三十名得力人員,分頭潛入寧波、鎮海、定海三城,偵探夷情、查看進兵之路。天祿表面上也屬三十人之列,實則領受有更重要的秘密使命,要去跟那個叫陸心蘭的重要漢奸頭領會面。三十人離營同到紹興府後,按各自情形裝扮成農人商販士子等,分批分期出發。天祿與聯璧、濮貽孫分在一處,計劃從紹興乘民船,過曹娥江後,走陸路趕往慈溪(慈溪:當時的慈溪縣城,即今日寧波所屬的慈城鎮。),與走水路的呂師爺呂泰率領的另外四人會合,設法混進寧波城。 誰想才離紹興,便天降大雪,紛紛揚揚,時密時疏,直下了三天三夜,真是十多年難得遇到的瑞雪。卻苦了行路人。天祿同聯璧、濮貽孫在曹娥江邊下船時,雪深將及膝頭,天地間一片白茫茫,田野村落市鎮全都被大雪覆蓋,飛舞的雪花,如簾,如霧,把他們籠罩在迷蒙之中,尋找道路格外困難,只能努力尋找難以辨別的車轍蹄痕,只能跟著影影綽綽的稀少的行人蹤跡,於是不可避免地迷了路……終於看到一帶城堞的淡青色的影子從雪霧中透出,越來越清晰,他們著實欣喜若狂,顧不得困乏勞累、腰酸背痛,著深雪朝城門跑過去,總算按時趕到了慈溪。但願呂師爺他們也如期趕到,不辱使命。 走近了,城門口幾乎沒有行人,他們在雪中急跑,倒引起守城兵丁的注意。天祿沖在最前面,抬頭一看,城門上方方正正的額面上寫著兩個大字:余姚,頓時腿腳一軟,撲通跌坐到雪地上。隨後跟到的濮貽孫叫了一聲「老天!」蹲在天祿身後大喘氣,千辛萬苦,受凍受累,怎麼會走到余姚縣來了?誤了軍機大事,誰擔待? 遠看那些守門兵丁也在跺腳呵手捂耳朵縮脖兒,一個個蝦米似的;可一旦逼到跟前盤查,又都兇神惡煞一般,七嘴八舌叫喊不休,定說大雪天四處遊蕩的決不是好人。幸而走在最後面的聯璧適時趕到,他只消消停停地在雪地上一站,輕輕撣了撣風衣風帽上的雪片,仰面正視著城門面額,便用很莊重又帶有幾分輕鬆甚至喜悅的口吻大聲說道: 「好!好!竟來到余姚縣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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