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將軍的聲音令滿艙的人都閉了嘴,靜默中,聽將軍繼續說:「叫剛才唱彈詞的潘天祿上來!」

  天祿不料將軍竟知道自己的姓名,反正已經豁出去了,也就不在乎了,抬腳就要走,覺得有只手在拍他的腿肚子,低頭一看,倒在地上的珠娘一手捂著額頭傷處正眼睜睜地看著他。他一陣慚愧,趕緊蹲下去,對她說道:「真對不起,你倒替我受了傷,叫我怎麼回報你呢?……」

  珠娘突然把天祿的手攬在自己胸懷上,把粉黛狼藉的面龐緊緊貼了上去,隨後抬頭,盈盈欲淚,猩紅的櫻唇翕動著,分明要說什麼,可又猛地扭開臉,鬆開手,眼睛一閉,淚珠成串地滾落下來。被她這突然的舉動弄得心惶惶的天祿,便急忙離開了。

  艙頂的敞軒,果然明亮又寧靜,將軍獨自品茗觀景,優哉遊哉。他只是問了問天祿唱曲師從何人,學了多久。天祿只說自己家歷來喜愛昆曲,從小聽到大,學了也有十多年。將軍點頭道:「怪不得,可以算得金玉之聲,少見呀!」之後,再也沒有說話,眼睛只望著前方,不知是在看窗外的景致,還是在看擺在窗邊桌上的那五寸多高、色彩繽紛、神態動作各異的十六個泥嬰孩兒。泥嬰孩身上都留著一段紅絲線,另一段還系在千手觀音的腳上;照規矩,得把它們帶回家中供起來,每年換新衣裳,有好吃好喝的還得給它們分上一份兒,有這樣的誠心,觀音才肯送子。

  天祿就這樣靜悄悄地待在頂艙,隨侍將軍,剛才下面艙裡發生了什麼,將軍不問,天祿自然也不好「進讒言」而自低了身份。他忽然想起臧師爺曾經私下告訴他說,將軍因年過五十還沒有兒子,所以尤其寬仁為懷,曾有不殺一人之誓,今奉旨領兵征剿,實在難為他了。即使在軍營中,將軍仍不輕易罪人,部下有錯多不問,鬧得太凶了也不過婉諭而已。臧師爺曾贈將軍楹帖,有「金剛面目,菩薩心腸」之語,意在規勸,將軍也一笑置之。今日將軍這樣息事寧人,正是佐證。心慈如此,何堪領兵?……

  暮色越來越濃。

  水面漸漸逸出輕紗般的薄霧,漸漸像飄忽的雲氣一樣彌漫開來,掩去了兩岸的村落房舍田野,從軒窗看出去,只有前方的河水在霧中閃著昏暗的光澤,遠處的漁火和船燈都暈成淡黃色的光斑。船頭有人開始打鑼喊叫,一聲一聲很有韻律,那是霧中行船互相示警的意思。從前面和後面的霧中,也有或近或遠的鑼聲喊聲在回應著,回應著……

  天祿望著站立窗前凝視河上迷霧的將軍,忽然發生錯覺:他天祿和幕府諸人、大營眾人,還有即將集結的各省數萬大軍、南勇北勇,就是這艘艨艟巨艦,將在這位「金剛面目,菩薩心腸」的揚威將軍的率領下,在迷霧中航行。

  迷霧中是什麼樣的路,前面隱藏著的是凶是吉是福是禍,真不敢想啊……

  回大營之後,將軍不再提起虎丘之行,一切不了了之。

  楊熙從此與天祿結了仇,處處刁難。天祿也樂得隨張應雲辦事,少與這幫小欽差們照面。

  不久,將軍下令,大營離開蘇州,進駐各省援兵集中的嘉興,並據臧師爺建議,行文各州縣:凡大兵過境,只須整備車馬船隻,其餘皆令大營支應局供給,以杜絕隨營官員向地方徵求索需。

  這樣,天祿的憤慨才平息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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