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楊熙又把她摟住,仿照她的腔調說:「好我格珠娘小寶貝兒,正經兩個字可是你好講的?」

  珠娘伸出尖尖玉指,在楊熙額頭輕輕一戳:「拿我灌醉了,還唱不唱了?」

  楊熙仿佛醒悟過來,連說:「對對!是我忘記了……諸位諸位,珠娘的昆曲唱得地道,來一曲為諸君佐酒,如何?……就是《長生殿》吧!」

  兩個美人兒一拍檀板一吹簫,珠娘自彈琵琶,頓開珠喉便唱出《長生殿》開篇第一支曲子《滿江紅》:

  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

  「不好不好!不要聽這道學腔!」阿彥達醉意十足地大聲嚷道,「唱《窺浴》!我同你一起唱!就從永新念白開始,只唱那一段合唱!」說著他就不管不顧地逼細了嗓音,念出宮女永新的道白,「姐姐,我與你服侍娘娘多年,雖睹嬌容,未窺玉體。今日試從疏隙處偷覷偷覷何如?」

  珠娘忍笑,拖長聲音道:「恰好——」說著做出向內窺視的身段,阿彥達竟也與之對手同做同唱:

  悄偷窺,亭亭玉體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嬌輝。輕盈臂腕消香膩,綽約腰身漾碧漪,明霞骨沁雪肌,一痕酥透雙蓓蕾,半點春藏小麝臍,愛殺紅巾罅,私處露微微。[永新姐,你看萬歲爺啊!]凝睛睇,恁孜孜含笑,渾似呆癡。休說俺偷眼宮娥魂欲化,則他個見慣君王也不自持。恨不把春泉翻竭,恨不把玉山洗頹,不住的香肩嗚嘬,不住的纖腰抱圍。俺娘娘無言匿笑含情對,意怡怡,靈液春風澹蕩恍如醉。波光暖,日影輝,一雙龍戲出平池,險把個襄王渴倒陽臺下,恰便似神女攜將暮雨歸!

  這酒意,這唱詞,這一男一女眉飛色舞的表演,引逗得在場的男人們一個個臉熱心跳,不由得跟著一起哼唱,越唱越沉醉,越唱越情不自禁,楊熙醉醺醺地雙手一揮,大叫道:「都別唱,聽我的!」他走上去把珠娘身旁的阿彥達推開,用劇中唐明皇的臺詞說著韻白:「內侍回避!」隨後一把抓住珠娘的手,一翻袖,搭往珠娘的臂,就地轉了一圈,說:「妃子,只見你——」跟著就唱:「款解雲衣,早現出珠輝玉麗,不由我對你、愛你、扶你、覷你、憐你……」他腳下踉蹌,借著醉意幾乎倒在珠娘身上,伸手就脫去了珠娘外面穿的寬大敞衣,雙手朝她腰間一抄,搖搖晃晃地把她往美人榻上推,把剛剛過足了鴉片癮還沒來得及起身的張應雲嚇了一跳。

  眾人笑成一團,阿彥達喊道:「哈哈!果真要當眾出彩啦……」

  珠娘拼命掙扎,幾乎急得哭出來,尖聲道:「你瘋了嗎?不好做的!不好做的呀……」她猛一用力,終於脫身出來。

  楊熙一愣,跟著目怒道:「怎麼的?裝腔作勢嗎?不就做的這樁生意嗎!」

  珠娘粉臉上轉眼又堆滿了笑,說:「就是土娼野雞,當眾宣淫也要被人嘲罵,從此沒有面子做不起人也做不成生意的,何況我們上等船娘……諸位爺還想聽哪一段曲子?我們再細細唱來。」

  天祿一直縮在桌子的一角。本來因為不得不犧牲了去找葛以敦的機會,他心裡就很彆扭,眼前這一幕,更令他難以忍受。官員士紳狎優狎娼他見得很多,早已見怪不怪;可是想到定海鎮海陣亡殉國的總督、總兵和士卒,想到生死下落不明的小師弟,眼前這些肩負收復失地軍國重任的欽差、理當為死于國事的英靈復仇的朝廷命官,竟如此行徑,豈非太無心肝了?

  天祿只覺心頭有一團火在熾烈地燃燒,火苗直往上躥,燒得他面紅耳赤眼睛充血,只要一個小小的罅隙,烈火就會噴發而出,真恨不能把這一切燒個精光……他也想到,為了艙頂上的將軍,為了臧師爺,為了即將來臨的征剿大戰,他不能任意而行;可激憤太強烈,一時壓它不住,當珠娘問話一出口,他陡然高聲應道:

  「我來……我也唱一段!還是《長生殿》,《彈詞》一折,《轉調貨郎兒》,只唱六轉!」

  眾人吃了一驚,隨後笑語喧嘩,議論紛紛:天祿也會唱曲?一個小小書吏也敢當著這麼多大人老爺們唱曲?酒喝多了瞎湊熱鬧吧?楊熙湊近他,醉眼迷離地上下瞧他,說:「你?……你不怕汙了眾人的耳朵?……」

  天祿狠狠地笑道:「眾人的耳朵我不管,只要能汙了你小楊侯的耳朵我就心滿意足了!」

  珠娘她們卻覺得遇到了行家,這一段唱腔十分激越高亢,還先給了個笛音問天祿高不高,天祿說,儘管吹去。

  「恰正好嘔嘔啞啞霓裳歌舞——」

  天祿的第一句迸發而出,聲如裂帛,驀然刺破了四周的昏昏酒色的污濁,既清又亮,字正腔圓,韻味醇厚,一下子就把眾人震住了,鬧哄哄的艙內猛然一靜,許多人張大了嘴,呆呆地望著聽著,一時都有些發蒙。天祿許久不唱,這一唱,唱得痛快淋漓,唱得盪氣迴腸,唱得聲情並茂,一腔激憤之氣隨之噴湧而出,像滔滔不絕的江水滾滾東流:

  不提防撲撲突突漁陽戰鼓,地裡出出律律紛紛攘攘奏邊書,急得個上上下下都無措,早則是喧喧簇簇驚驚遽遽倉倉卒卒挨挨拶拶出延秋西路,鑾輿後攜著個嬌嬌滴滴貴妃同去,又只見密密匝匝的兵、惡惡狠狠的語、鬧鬧吵吵轟轟四下喧呼,生逼散恩恩愛愛疼疼熱熱帝王夫婦,霎時間畫就了這一幅慘慘淒淒絕代佳人絕命圖……

  天祿只管痛快地往下唱,聽的人都呆呆的一聲不出,也許這段唱讓他們今天第一次想到浙江的戰事,想起他們到蘇州進將軍大營幹什麼來了。幕府師爺面露愧色,幾個小欽差臉上也訕訕的不大自在。

  楊熙不等天祿唱完,上前一把按住珠娘的鼓鍵子,對著天祿橫眉怒目:

  「你小子……這算什麼意思?啊?!」

  天祿滿臉天真,傻笑著說:「不是都在唱《長生殿》嗎?我也來湊湊熱鬧!好叫諸位知道,我也能唱兩句哩!」

  楊熙惡狠狠地說:「少來這一套!你明明是在形容我!」

  天祿還是笑容滿面,眉間那道豎紋卻深深凹進,眼睛裡一片冷嘲:「要形容你小楊侯楊大人,有現成的唐詩,早聽人傳唱好多次了,今兒一瞧,還真像是那麼回事兒哩……」

  「什麼唐詩?」

  天祿撓撓頭,做努力回憶狀:「好像是高常侍(高常侍:唐代詩人高適曾為散騎常侍,後人尊稱為高常侍。)的名句哩: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然後笑嘻嘻地接著說,「若把帳下二字改作艙中,卻不正是眼前風光?好不旖旎灑脫,果真風流千古哇!」

  楊熙面孔漲得血紅,黑眉飛上額頭,狠狠抿著大嘴,一雙豹眼瞪著天祿咻咻直喘,半天才說:「你是不想在大營裡混了吧?……」突然吼一聲,「狗膽包天!」

  怒氣「嗖」地直沖腦門,天祿差一點就要揮拳撲過去了。他努力穩住了自己,心想就算豁出去也得讓這傢伙心驚肝顫!天祿冷冷地笑道:「小欽差乃老大人也,要我走焉敢不從?都講個臨別贈語不是?喏,有一曲本地的近日民謠贈老大人,說得是極妙極真極親切。」天祿故意清清嗓子,然後曼聲念道:

  「民謠曰:蘇州娼妓最可誇,明年養出小欽差;嘉興娼家亦有名,明年養出小兵丁;惟有寧波娼家哭不止,明年養出小鬼子……」

  楊熙怒吼一聲,抓起桌上的酒壺就朝天祿砸過來,旁邊的珠娘突然閃身過來,遮擋在天祿面前,「哐啷」一聲,正砸在珠娘頭上,酒壺落地摔碎,珠娘慘叫著雙手捂頭軟軟地仰身倒地,其他船娘驚叫失聲,眾人也一擁而上,看視救助。楊熙撲過來打天祿,被眾人隔開,阿彥達張應雲幾個人拖的拖勸的勸,艙裡亂哄哄鬧嚷嚷,就像被捅開的馬蜂窩,不可開交。正不知如何收場,艙頂上一聲斷喝,把眾人鎮住:

  「阿彥達!張應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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