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當初將軍出都之際,還在剿、撫兩可間遊移,是臧師爺極言歷年招撫毫無成效,反而大損國威,使將軍立定剿滅逆夷之志;所以當大學士穆彰阿奏請帶琦善赴浙將功贖罪時,將軍能說出「琦善可與議撫,不可與議戰」的名言,一口回絕而挺身南下征剿,令朝野大為振奮。將軍威望大增,也使臧師爺身價百倍。這在營中有口皆碑,天祿當然很清楚,不由得點了點頭。

  臧紆青意猶未盡,又說道:「為統帥者,一知人善任,二豁達大度,只要有這兩樣好處,足矣!大事可定也!」

  天祿焦躁漸平,還有另一份擔心:「臧師爺說的是。不過,我清楚你也明白,外間議論實在是讓將軍枉擔了罪名。師爺你聽聽。」天祿指指窗外,外面隱隱約約傳來一陣說笑一陣吵鬧。滄浪亭滿園是山,所有堂館亭樓榭都環山佈置,山上小徑曲折迂回,林木蓊鬱,道旁箬竹叢生,隔數步便很難聽到動靜。小欽差們住在聞妙香室,離這裡最遠,聲音竟能抵達,那邊的喧囂可知了。

  「怕是又喝得胡天胡地了!」天祿皺著眉頭又說,「他們每日要本地送酒席八十桌,稍不如意就摔杯砸盤,辱駡縣令。聽本縣差人說,縣令被逼勒不過,昨夜嘔血不止,今天一早還得扶病勉強前來應差……誰都知道將軍出京時曾告誡下屬:南下後都要撙節簡約、勿招外人物議;將軍自己每餐不過四簋,還說過奢,這些人所作所為,將軍就不知道嗎?」

  臧紆青揚揚黑眉,坐回到他的大案邊,端起了茶盞,顯然不打算回答這問題。

  「臧師爺,這些人吃喝嫖賭、索財貪賄、假公濟私,鬧得烏煙瘴氣,你老就沒聽說過酒色財氣四大金剛?長此以往,將軍的威名要敗在他們手中!」

  臧紆青喝了好幾口茶,閉目養神。

  他怎會不知道小欽差中的四大金剛!那每一個金剛都至少是裡外雙兼的。斂財金剛容照,自稱善財童子,但也是有名的斂財使者;自號遼陽酒徒的阿彥達酒量無人能及,搜羅好酒的本事也無人能及;色界金剛聯芳不僅好色貪色玩起來胡天胡地,自己還是個美男子;至於使氣金剛楊熙,則更不屑於區區一「氣」,自稱四全金剛,說是兼酒色財氣於一身……一個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互相標榜,互相攀比,真是不成體統……但他一個布衣文士,焉能置喙?……

  臧紆青再睜眼時,只望著窗外箬竹披離的玲瓏山石,靜靜地說:「天祿,你果是正氣,也明事理,就不懂得一句老話,叫做投鼠忌器嗎?那都是有根有底、樹大根深的人物,哪一個是好碰的?再說,他們是奉旨,我是受聘,但求大事上容我進言足矣,其餘無非求個和衷共濟而已。想想看,這或許正是將軍待下寬厚、豁達大度之所在呢!」

  天祿肩膀一聳,哈哈笑道:「有理有理!我這不是鹹吃蘿蔔淡操心嗎?他拿他的俸祿我辦我的事,天下太平……喲,聽聽,鬧到咱藕香水榭來啦!」

  一片說笑聲和著陣陣強烈的酒氣,伴隨著小欽差們一直進到屋裡來,臧紆青只得以禮相迎,笑道:「什麼風把諸位吹到我這兒來啦?」

  小欽差裡最高大魁偉的楊熙往那兒一站,自有一股逼人的氣焰。他是當朝名將、一手平定張格爾之亂的昭勇侯楊遇春的塚孫,人稱小楊侯。他面色青白,長臉長鼻長下巴,卻仍顯得相貌堂堂,平日總是眼睛半閉懶洋洋的,凡事不在乎,十分傲慢,一旦被惹著,芥子大的事也會大發雷霆,黑眉飛起,豹眼瞪出來像要吃人!除了對將軍恭敬有加,對「首席」阿彥達有幾分容讓,滿營中的其他人,不是不屑一顧,就是他捉弄的對象。看在將軍分上,對臧師爺也還客氣。此時,他像推兩個小孩一樣,把兩名官員一起推到臧紆青面前,說:

  「老夫子,你來認認,分得出長幼嗎?」

  好一對美男子!都穿著石青補褂,都戴著紅纓絨皮冬冠,腳下都是一雙黑緞粉底朝靴,身量和胖瘦也差不多,一眼看去真像是孿生兄弟。但一笑起來,一個俊,一個媚,還是大不相同的。臧紆青認得俊的那個正是小欽差中的色界金剛聯芳,媚的一個想必就是新來投效的聯璧了,但他還是笑著連連搖頭說:

  「分不出分不出,要在外面單獨遇上一個,定要認錯的了!」

  眾人哈哈大笑,楊熙拍著笑容又媚又甜的聯璧的肩頭說:「喏,這是大的,不過只大兩個月罷了。他新入營,特來拜望老夫子。」

  聯璧趕緊拱手說了許多「大名久仰如雷貫耳,後生小子仰仗提攜」的客氣話,臧紆青遜謝不已。

  那位善財童子兼斂財使者的小欽差容照,此時站在一旁已是呆了。他是當朝有名的那彥尚書的少子,平定張格爾時因失軍機降職為三等侍衛,十年蹉跎至今,因與將軍熟識得此要差。他又白又胖,年歲不大肚子卻不小,加上身量矮,又常穿著閃閃發光繡工精美的綾羅綢緞,很像一隻花花綠綠的圓球。八字眉,水泡眼,面色紅潤,加上總是笑眯眯,一副十足的濫好人、忠厚相,可弄起錢來誰也鬥他不過。人們奉承他是團團福相,他更自詡道:這才像真財神哩!只是他除了好財還好色,尤好男色,斷袖餘桃(餘桃:春秋時衛國寵臣彌子瑕將吃了一半的桃奉給國君,國君說嘗美味不忘君是真愛我,更加寵倖;後色衰愛弛,又以餘桃奉君為大不敬,將彌子瑕問罪。後世以余桃作為男寵的隱語。)一類典故常掛嘴邊,最是津津樂道。平日他見了天祿總要笑鬧糾纏一回的,而今天,他的眼睛就不曾離開聯璧聯芳,滿臉讚美羡慕之色,嘴裡不住癡癡迷迷地念叨:「一對璧人兒啊,好一對璧人兒啊……」

  楊熙平日最愛捉弄容照,見他這樣兒哪裡肯放過,打趣道:「容大人,得新忘舊、見異思遷也不能這麼快呀?進了門就像沒看見天祿一個樣!」

  容照一臉詫異,說:「天祿怎麼啦?我跟天祿又沒什麼事兒,怕誰說去!」

  楊熙笑道:「那麼,今兒晌午,你還去不去虎丘了?」

  那邊聯芳代替回答說:「我哥哥新來乍到,正求容大人帶我們營中各處走走瞧瞧,這回就不奉陪了,楊大人見諒。」

  楊熙仰頭哈哈一笑:「好說好說,只要容大人不後悔。」

  容照最富,又生性奢侈,大塊大塊花銀子從不心疼;楊熙豪侈與容照不相上下,但機敏過之,常使容照花錢出力落一場空,所以這次容照一心要與新來的聯璧結交,聲稱決不上當。楊熙懶洋洋地笑說,那就照上午議定的辦了。

  同小欽差一起進門的張應雲,趁楊熙容照他們說得熱鬧,連忙問臧紆青要人;得知臧紆青肯放天祿去他手下,很高興。天祿也過來與張應雲見禮;禮罷一抬頭,正觸到張應雲一雙精光外溢的眼睛,一對射向鬢角的黑眉和高而且直的鼻樑。天祿心中一凜,暗想怪不得營中稱此人小諸葛呢,看上去果然精明強幹,是個難得的人才!將軍重用他怕也不只因為他是自己的門生。再說內舉不避親,也在理。可後來天祿再打量他第二眼、第三眼,便發現他膚色發黃發黑,沒有光澤;眼睛也似乎一大一小,看人看物目光不集中,仿佛越過去看著別處……

  聽楊熙他們「虎丘」、「虎丘」地說個不了,臧紆青低聲問張應雲是怎麼回事,張應雲也壓低聲音對他倆說:楊熙攛掇將軍親往虎丘,到千手觀音前求子,說是蘇州乃至江南最靈驗的。將軍已經答應下午去,為免遭物議,大家扮作士人遊山模樣。張應雲還說,為保將軍安全,他也要陪同前往;還囑天祿做些準備,一起去。

  臧紆青搖搖頭,不滿地說了一聲:「這個小楊侯!」

  張應雲說:「小欽差中他最年少家世最貴盛,有表親久居蘇州,他數次過此,城中曲巷、城外山水了如指掌。他說求子靈驗,將軍自然信得過的。」

  臧紆青輕聲一歎,道:「這實在是將軍的一塊心病,也難怪他……」

  張應雲又輕聲說道:「新來的這位聯璧,與將軍也沾親帶故,營中事你我得看顧他一些才好。」

  「他不就是聯芳的堂兄嗎?」

  「不止。他曾是成親王最幼一位郡主的額駙,論輩分是將軍的姑丈。但朝廷定制,郡主過世,額駙若再娶則奪爵。所以聯璧又以進士出身入仕途,直至如今的刑部司官。將軍為人你也知道,凡親戚故舊總顧念不已的……」

  站在旁邊靜聽的天祿,心想:怪不得人說將軍營中藏龍臥虎呢。想想看,只幕府中,就有阿彥達楊熙這夥小欽差,有臧師爺這些禮聘的智囊團,還有張應雲一幫投效官員,哪一個也不是省油的燈!

  藏龍臥虎之地,必成龍爭虎鬥之勢。來日方長,正不知有多少好戲可看哩。

  天祿很快就看到了一出「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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