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一一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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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自然是魏先生指給他的一舉兩得的好機會; 其次,因為投匭。開匭的職司總給他激勵和振奮,而設立投匭使他對將軍由欽敬而生出許多信心,統帥如此禮賢下士、虛懷若谷,征剿大軍有所作為也未可知; 第三,就是為了臧先生。 還在天祿來幕府最初那幾日,將軍召諸幕僚集議:面對船堅炮利難以抵禦的英夷,何種戰策方能奏效?天祿奉命書記,記下了諸幕僚義正辭嚴、引經據典乃至千奇百怪的戰策戰法,孫武韓信流傳千古的名篇不絕於耳,狗血糞汁破妖除逆的法事也頗有人提及。最後將軍問臧先生見解,臧紆青霍然而起,神采飛揚,揮斥間滔滔不絕,胸中早有定見,就此一瀉而出: 「孫武韓信遠隔千年,能用其智不能破英夷火炮;狗血糞汁非行軍戰陣用物,除非請天師道長臨敵;以紆青所見,籌集兵力最是首要之務! 「浙兵屢受挫敗,士氣不揚,須別調川、陝、豫等省兵一萬為新軍;並遣員募選北方勇士、沿海漁蛋鹽梟(漁蛋鹽梟:漁指漁民。蛋指蛋戶,是廣東沿海以船為家的貧民。鹽梟指走私食鹽的鹽販。清代都屬賤民之列。鹽梟更因擁有武裝被視為反叛。)及江湖土盜三萬,分其名為南北勇。以南勇備耳目,以北勇壯膽氣,使其分伏定海鎮海寧波三城,不區水陸,不合大隊,不限日期,水乘風潮,陸匿叢莽,或伺伏道路,見夷即殺,遇船即燒,重懸賞格,隨報隨給。 「如此,則人自為戰,戰不擇地;諸夷出入,必定步步疑忌驚惶,所在皆風聲鶴唳!俟其魂飛氣餒,然後蹙以大軍,定能內外交逼而盡殲……」 那時節,天祿聽得心跳如鼓,血脈僨興,恨不得扔掉手中的筆,為臧先生拍案叫好,鼓掌喝彩。只有他這樣對官場清軍和夷情都有所瞭解的人,才知道臧先生的戰策多麼英明。這也許是能打敗英夷的惟一辦法了。是呀,我抵擋不住你英夷的火炮來複槍,可你也對付不了我們大清國萬千勇士的「人自為戰,戰不擇地」!臧師爺竟敢提出要起用歷來被朝廷視為反叛的漁蛋鹽梟和江湖土盜,倒叫天祿為他捏了把汗。後來將軍採納臧師爺的主張,遣員招募南勇北勇的時候,還是把那一幫反叛剔除在外了。但臧先生那日的鏗鏘聲調、充滿睿智的面容、高挑的黑眉和靈動的眼睛,卻永遠留在了天祿心中,永遠閃射著奪人的光芒。 所以,在幕府中,天祿最滿意順心的只有兩件事:每日開匭取件,每日伺候臧師爺辦公。 臧師爺卻要將天祿如幹僕一樣送給張應雲,天祿心裡很不是滋味,於是笑道:「臧師爺是嫌天祿懶惰呢,還是嫌天祿絮叨?要趕天祿走?」 臧紆青連忙笑道:「哪裡話哪裡話!天祿你可是塊香餑餑,朝我索要你去手下辦事的人,可不止張應雲一個了!」 天祿在營中雖然隱去了梨園身份,可他那昆醜的性情卻是越發地舒張了,成天嘻嘻哈哈,詼諧百出,插科打諢,到哪裡都能逗得人們開心大笑,大得各位師爺的喜愛,就連盛氣淩人的小欽差們對他也常露笑臉。那位有斷袖之癖的容照容大人,甚至拿他當優伶一般著迷,總想跟他套近乎,找機會親近。但滑稽是天祿的性情,也想藉以遠離幕府中的明爭暗鬥,為日後南下浙江尋找天壽預留後路。對周圍的人,他心裡有數,輕易不說而已。此時,卻不免動了真情: 「當初聽說臧先生力主召請林則徐襄辦軍務,以力鼓決死抗戰之氣;力主斬余步雲等逃將逃官,以力挽臨陣潰逃之風,天祿備受鼓舞,才決意入幕府投效的。魏先生臨行對天祿說過,臧師爺慷慨有大志,乃當今奇士,將軍有臧師爺輔佐,定能有所作為!天祿也以在臧師爺手下辦事為榮,我又非僕隸,豈肯去那張應雲手下受氣!」 「差矣,差矣!」臧師爺連連搖手,「我何曾以僕隸視你?便去張應雲手下也還是當你的書吏。他是將軍的得意門生,最受將軍重用,不日將總理營務,握有實權,是個有才幹的,人稱『小諸葛』,為人也還不錯。在他手下,你得保舉的機會要比我這裡多得多!眼下將軍已命投效人員的一多半隨他辦事了,此刻他還來要你,可知看重你啊!」 臧師爺用心良苦,天祿心裡感激,也就釋然,嘻嘻一笑,說:「天祿如一芥草籽,人微言輕,保舉受賞即便多如雨水,也滴不到天祿身上……要是臧師爺已經應了他,我去就是。」 臧紆青點點頭:「這樣就好。他朝我索要三次了,再不答應,怕傷了同僚和氣,將軍面上也不好交代。日後你若有事,還可來找我。」 天祿心裡不大好受,嘴裡卻在說著玩笑話:「倒成人搶人愛的香餑餑了!可這草籽兒做的餑餑,看著香,吃到嘴裡就不是味兒啦……」話未落音,只聽臧師爺咚地猛拍桌子大聲叫道: 「壯哉二子!壯哉二子……我只道定海鎮海戰敗後,浙省兵弁見敵則潰,膽魂俱喪,二子之來,足見浙省有人!不愧將門虎子也!」 天祿笑道:「臧師爺你這是怎麼啦?險些讓我膽魂俱喪啦!」 「你來看,你來看!」臧紆青興奮地點著投匭裡取來的最後兩張帖子,「這都是誓滅逆夷,為國雪恥、為父報仇的!」 兩張投效帖,一為處州鎮總兵鄭國鴻之子鄭鼎臣,一為定海總兵葛雲飛之子葛以敦。天祿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葛以敦的帖子上,心跳怦怦,手指也在止不住地抖動,越看越模糊,不知什麼時候淚水已盈滿了眼眶。 定海總兵葛雲飛之子葛以敦! 這不是老天爺對他的厚愛嗎? 每每想到不知下落的天壽,他就心急如焚;想到天壽小小年紀忍受著的巨大苦痛,想到天福變卦對天壽的打擊,他更有無限悲涼和激憤,恨不能以身代替,讓歷盡苦難的小師弟得到一點輕鬆。可定海、鎮海、寧波敗得那麼慘,死傷那麼多,天壽處境那麼危險,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他常常被噩夢驚醒,夜深人靜之際,他只能望著虛空中天壽那漸隱漸消的夢中影子,輕聲地呼喊:「師弟,小師弟,你在哪裡?……」他真想離開大營,立刻獨自去探尋。但他也明白,留在大營,確實消息靈通,行動便利,他只能隱忍,等待。 一個多月過去,竟無一點蹤跡……他也知道,要想尋找天壽,必須先尋找英蘭,而要找到英蘭則非找到葛雲飛的遺眷不可。百般尋找不可得,如今竟送到了面前!天祿能不感極而泣嗎? 臧紆青覺得天祿異常,問:「你怎麼了?傷風了嗎?」 「沒,沒什麼,」天祿連忙悄悄抹去眼角的淚,「這位葛公子是我遠親,多年不通音信,乍見名帖很是驚喜,我想立刻就去拜訪他!」 臧紆青看看投效帖,說:「他現住在齊門外十裡莊父親故友家中,太遠了些;三日後就要傳見他來大營,何必著急?況且張應雲一會兒就要來領你過去,新接手想必有不少事情交代,你不在怎麼好?」 臧師爺說話總是句句在理,叫人無法辯駁。天祿端著自己的茶盞喝了兩口,又在屋裡轉了兩圈,還是沒能壓下心頭的焦躁,便狠狠地把茶盞往桌上一,大聲說道:「人家都來為國雪恥、為父報仇了,這征剿逆夷的仗到底打還是不打?在蘇州一待就待了一個多月,到底什麼時候南下征討呀?」 「大軍征剿,哪裡說走就走?各省徵調兵勇數萬之眾,陝甘川等省勁旅更在數千里之外,遠未集齊;軍餉錢糧也都沒有運到,各路大軍既往浙江嘉興集中待命,大營只能駐紮蘇州等候了。」 「外間議論,不是說畏敵不前,就是說留戀姑蘇繁華……」 「豈有此理!」臧紆青連忙解釋說,「將軍自己也很著急,屢發公文往各地催促。再說,將軍自奉儉約,非公事不出他的翠玲瓏山館,或讀書或約諸幕客長談,與留戀繁華何涉?真正冤枉了他……不用多說你也知道,我正是看重將軍禮賢下士、從善如流,才不顧毀譽,傾全力助他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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