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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雪霧卷 第11章

  小楊侯為將軍佈置的求子儀式,其實與許多地方的「拴娃娃」並無差別。

  按蘇州的習俗,其要點在於:必須請得虎丘山門內頭等泥貨鋪裡的貨色,將制法始于宋代袁遇昌的十六個為一堂的泥嬰孩,敬奉至虎丘山上觀音殿上的千手觀音腳前,親自用紅絲繩將泥嬰孩一一拴在觀音腳上,而後,拈香祝禱,虔誠禮拜,非如此,求子不能靈驗。

  所有這些,將軍一一照辦,事必躬親,果然十分虔誠。也許那些泥嬰孩形態眉目太可愛了,將軍給它們拴紅絲繩的時候,一向嚴厲生硬的臉上竟露出罕見的溫和笑容,使雜在眾多隨從中的天祿看在眼裡,不但驚異,還有些感動。

  他入營以來,很少見到將軍。將軍迎來送往,無論公事私事,都是大人物;便是商議進剿戰策,也只召請幕府臧師爺、得意門生張應雲及諸小欽差,平日深居簡出,滄浪亭園子不算大,天祿竟從未在園中遇見過將軍。今天同船來虎丘,進山門拜觀音,算是天祿離將軍最近的一次了。他自然回想起多年前在茶樓、在宮裡見到將軍的往事。

  將軍決不會認得他了,因為當初他還是個很小的孩子。但當年近四十歲的將軍到如今卻沒有多大變化,只不過眼角多了些皺紋,雙鬢添了些白髮。他面目還是那樣嚴厲,目光還是那樣尖銳,掃帚濃眉依然倒豎著,剛硬的鬍鬚依然向外開,在兒時覺得可怕,現在倒增加了幾分對他的好感和信心——身為統領大軍的揚威將軍就應該威風凜凜才對!另一方面,將軍以如此高貴的身份,不惜微服出行,親臨虎丘,如此認真、虔誠地求子,想來和所有年過半百沒有兒子的男人一樣苦惱,這又令天祿添上了對他的一份同情……

  天祿就這樣遠遠地跟在將軍身後,看著想著,隨眾人遊了虎丘各處名勝。眼看日落西山,便打點著回城。

  碼頭邊船已備好,小楊侯招呼著將軍和眾人上船。

  將軍停步,看著這艘裝飾華麗的大船,遲疑道:「這不是來時的座船?」

  小楊侯笑道:「來時雇的那船有急事走了,這是臨時重新雇的。好在熟人辦熟事,此船更好,將軍坐坐便知。」

  這船比他們來時所乘的快船寬一倍,長兩倍,兩層船樓,頂上還有一個飛簷翹角的四面敞軒。時已初冬,船樓和敞軒都窗櫺緊閉,紫檀木的花窗格配上雪白嶄新的絲棉窗紙,看上去又高貴又潔淨。將軍疑惑地看了楊熙一眼,楊熙連忙恭敬地攙扶著將軍上船。眾人隨著魚貫而上。將軍的護衛親隨,加上小欽差、幕僚一行近二十人,在船頭站定,船身幾乎沒有晃動,可知此船之大之重之平穩。

  面前竟是一座精雕細刻的木制垂花門,中間四扇長門閉錮,左右兩門洞開,仿佛戲臺的上下場門,可謂巧思妙想,贏得將軍點頭,眾人也就跟著紛紛稱讚。

  一進門,眾人眼睛一亮:綺羅繡簾,鮮豔奪目;百餘盞各色明燈,綴滿各處,中艙有臥炕,一側有小弄可達船尾,另一側安置美人榻,與艙中欄楹桌椅等家具一樣,都是紫檀木鑲嵌大理石的,十分華貴;雕花門窗多張著粉地書畫,更有抱柱紅木花梯旋轉而上,直達船樓和頂艙上的敞軒;自鳴鐘、鏡屏、瓶花及茗具、食具、唾壺等等無不雅潔,都安置得恰到好處,一股股花香、茶香隨著溫暖之氣氤氳一室,與艙外相比,簡直是兩個世界。

  眾人的驚訝和讚美令小楊侯很是得意,可他還在對阿彥達擠眼兒,想必還有新鮮花樣兒。果然,大船開動之際,臥炕一側小弄終端的繡簾一揭,四個清秀異常的小廝,各著紅、藍、綠、粉四色團花緞琵琶襟馬甲,手托各色果盤,魚貫而入,殷勤獻茶進果。

  茶是將軍和京官們最習慣也最嗜好的茉莉香茶,果竟也是京果:琥珀杏仁、金絲蜜棗、珊瑚核桃、蜜餞海棠,還加上了四味京點:豌豆黃、芸豆卷、翡翠蝦餃、鴛鴦酥盒。

  第一杯香茶、第一盤京果和第一盤點心敬給安坐臥炕這最尊位置上的將軍後,眾人也就各自就近落座,四個小廝立刻分別與客人們敘溫寒,道勞乏,這邊添水那邊剝瓜子喂點心,明眸善睞,貝齒笑開,客心無不愉悅,連將軍初上船時的冷臉也和緩了許多。

  首席小欽差阿彥達低聲對楊熙笑道:「可惜今兒容照沒來,不然,見了這樣的小廝,哈喇子要流三尺長!」

  楊熙朝他直眨眼,忍笑附在他耳邊悄聲說:「這是『鼻煙壺』,別犯傻!」

  「『鼻煙壺』?什麼意思?」

  楊熙聲音更低:「都是些女扮男裝的雛妓,所謂『鼻煙壺』者,狀其年紀幼小未解風情,只堪一嗅而已……」

  阿彥達捂嘴偷偷地笑道:「妙極了……能令我真個銷魂否?」

  「這有何難!不過,萬一將軍怪罪下來,你卻要替我解圍,擔待一二喲!」

  「那是自然啦!」

  「哈哈,酒金剛也入色界,看你是鼻頭紅得意還是老二紅舒坦……」

  二人相視,低聲竊笑。

  小欽差裡,最數這位首席小欽差長相平常,除了眉間距離短使人略感狹窄之外,再無特點。但他也有與他遼陽酒徒相稱的所在: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只要三杯酒下肚,全身全臉哪裡都不變色,只有鼻子出奇地紅,且一紅到底,酒勁不過去就不消退。自入大營,他那有名的鼻子無日不紅,正不枉了酒金剛的大名,所以楊熙拿他的鼻子取笑。

  天祿倚在窗邊,一直盤算著明天去齊門外找葛以敦的事,無意間聽到了楊熙阿彥達的全部對話。他身處江湖這麼多年,還有什麼不明白呢?這是一條外表扮作普通大快船的燈船,聞名天下的姑蘇畫舫。「鼻煙壺」之後,隨著酒宴陸續而來,船妓就會登場。

  姑蘇的燈船桂花謝後便收了,名曰落燈。此時已屆初冬,能置辦這樣一艘燈船,惟小楊侯有此本事。而從「拴娃娃」開始的今天所有的節目,也一定是小楊侯策劃施行的。目的再明白不過,只要將軍了這趟渾水兒,日後便再不能用嚴禁狎娼的朝廷規矩來鉗制他了。阿彥達這些小欽差心同此理,自然會附議贊助。

  天祿有心提個醒,可他這種小人物豈能與將軍說話?又豈能得罪楊熙這幹小欽差?要不然說給張應雲,也好遞個話?……張應雲正在那裡強打精神,陪著將軍賞看榻邊的兩盆蘭花。天祿已經知道張應雲素吸鴉片,煙癮一發,兩個眼睛一大一小就格外明顯,狀貌十分可憐,便說給他怕也無心聽。天祿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冷了這份心腸,嘲笑自己自作多情,何不冷眼看看,這齣戲到底如何唱呢?

  將軍終於發現楊熙他們在竊笑私語,問道:「說什麼呢,那麼高興?」

  楊熙極是機敏,張口就來:「我們在鬥今兒見到的好題詩哩。阿爺說孫武子祠的題詩最好,五人墓詩居次;我呢,推真娘墓題詩第一!」他們因是微服出行,事先說定免去大人、將軍等營中稱謂。

  將軍感到興趣:「說來聽聽看。」

  這些人詩文上倒都來得,阿彥達先吟出他最讚賞的孫武子祠題詩:

  一卷兵書動鬼神,濟世活國勝儒臣。

  報功未及當年量,收效常為後世珍。

  畢竟元機非筆墨,可無遺廟慰荊榛。

  種花漫近庭前土,恐是吳宮舊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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