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一〇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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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霧卷 第10章 雖然已是初冬,但十月小陽春,又有了一個豔陽天。 蘇州素稱金粉繁華地,園林精美更甲於天下。 如今,最古老、最為文人稱道的園林滄浪亭,竟戒備森嚴,禁止人靠近,雖然繞園皆水,仍是巡邏四出。在園門曲橋頭的「滄浪勝跡」坊外,新造起一座高大的影壁,影壁與石坊之間的寬闊地帶,設置了轅門柵欄,轅門內外站滿了全副武裝的衛兵,各個雄偉剽悍,昂首挺胸,心高氣盛。因為轅門內兩根高高的旗杆上懸掛著兩面大旗,上面用很大的字寫著「欽差大臣」。 蘇州百姓都知道,因為八月裡浙江戰敗,損兵折將,萬歲爺天威震怒,特命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正黃旗滿洲都統、皇侄奕經為揚威將軍;左都禦史、吏部侍郎文蔚及副都統特依順為參贊大臣,發京營和各省勁兵,兼程赴浙剿辦,征討逆夷,以期克復。數千年前春秋戰國吳越便是世仇,如今蘇州人對浙江兵敗也都嗤之以鼻,於是對朝廷派天潢貴胄統領大軍征剿更是津津樂道。 人們聽說九月裡欽差大臣們就離京南下了,十月初來到蘇州,駐節已將一月,卻不見有起駕進軍浙江的跡象。 軍國大事當然不用百姓操心,通常對這種戒備森嚴的所在,小民避著繞著走惟恐不及的,偏這位揚威將軍的轅門外,天天聚著一些閑漢,在那裡等著看熱鬧,指指畫畫議論不休。因為轅門外有件非常出名的東西:投匭。 影壁上大張著揚威將軍的告示,說,奉上諭:凡文武員弁及士民商賈中,有奇才異能或一才一藝者,均准詣軍前投效,有功從重獎賞;因此專設此投匭效法古風以博采眾議、召賢納士,凡願投效者皆許納名其中,三日後傳見;有能稔知夷務者,亦許當面密陳得失。 投匭這東西,據說是古代明君賢相為聽取民間建議而設的銅櫃,大到軍國要務、官吏清濁,小到百姓冤屈,都可以投書其中,總能得到滿意結果。如今將軍竟使用它,求賢若渴之心昭然,這是多少年都沒有聽說過的。將軍幕府中藏龍臥虎,能人有天上的星星那麼多,多是經投匭投效而來。有這麼多英賢之士輔佐,剿滅逆夷那還不易如反掌,自是指日可待! 不過,草頭百姓,承平日不是無路可走還不肯當兵吃糧呢,何況眼下真的要上陣動刀槍見血光!但是看看每天不斷有人來轅門前那亮煌煌的銅櫃投遞,看看每天巳時營裡像模像樣的開匭儀式,也是轅門一景,觀者一樂呀! 太陽把照壁的影子斜斜地投到地面的時候,園中傳出一陣鼓樂聲,一名身穿紅底小葵花錦袍的儀衛兵,手持牙邊三角黃龍旗走在最前面,隨後是鼓、鉦、鐃、鈸和笛、管、大小銅號組成的小型樂隊,引出一隊紅緯帽、藍號衣、黑布靴的兵勇,最後面是兩個儀衛兵跟從的一位藍褂朝靴、頭戴紅纓帽的書吏,雙手捧著滿鋪著橙黃軟緞的託盤,數十人和著鼓樂步伐一致地從園子裡走出來,過曲橋,穿石坊,出轅門正門,黃龍旗和樂隊停步,樂聲吹打不停,兵勇們二龍出水,各自到東西轅門口站定,書吏便先東後西,分別開啟立在轅門口的半人多高的銅櫃,亦即投匭,取出其中的投文函件,鄭重放進託盤。書吏一聲口令,肅立轅門的兩列兵勇又來個東西合流,匯合在正門前,按照來時的順序,邁著整齊的步伐,鄭重回營而去。往往人已消失進園門,鼓樂聲猶然不止,使那幫看熱鬧的閑漢手舞足蹈,好不開心。 天祿擔當開匭書吏的角色已經有些日子了,興奮昂揚和新奇感仍不減當初。 每日開啟投匭,取出函件送達臧師爺,並抄錄登記造冊,這是天祿的主要差事。走進幕僚們居住的藕香水榭院門之前,天祿照例命樂隊兵勇們散歸各房,自己徑直走進臧師爺那處窗前臨水、位置和景觀都很好的套房裡。 臧師爺聽到門響,抬頭見是天祿,放下手中的筆,從書案邊站起,同著天祿一起走到靠北牆的八仙桌旁,說:「今天有多少件?」 臧師爺名臧紆青,宿遷舉人,像所有蘇北人一樣,身材高大,方臉盤,寬額頭,高顴骨,眉毛不濃但很黑,眼睛細長卻有神,瞳仁又黑又大,仿佛充滿了智慧和明睿,若不是兩鬢星星華髮,誰都會以為他正當中年,因為他與人們常見的舉人秀才讀書人的溫文爾雅、謙謙君子味道全然不同,他總是精力充沛、神采奕奕,說話聲音洪亮,又很少顧忌,在天祿眼裡是幕府中最有見識最有才學又最忠耿剛直的頭等師爺。當然,臧師爺因為是將軍的故友,禮聘而來,最受將軍敬重,在幕府中地位最高,聲望也最高。不過,天祿以師長輩看待他卻不是因為這些。 「不算少,有六件呢。」天祿笑著回答,把投函一件件整齊地擺在桌上,取出登記冊本,打開硯臺要磨墨。 「我案上有剛磨好的一硯墨,你倒些使去。」臧師爺說著,順序打開桌上的函件一面看一面評論著,「獻計造飛火銅槍……還有圖形尺寸哩,倒像是個大花筒子……點放時宛似流星,可燒夷船篷索……值得一試……這個更發奇想,天祿你來看!若真能實用,多一樣靈便火器倒是美事一樁!」 天祿湊過來看,是寧波貢生林誥獻策函件,說:用大炮不如用緞炮,大炮工價既費,運載尤難,緞炮則輕而易舉,又省工價,臨用時裝藥,審准之法亦視大炮較易。緞炮者,束緞如筒,實以銅膽,而以牛筋生漆裹之者也。天祿看得連連點頭,道:「真難為他想出這等妙計!英夷把寧波府庫中十萬紋銀和所有糧米蠶絲一掠而空,這寧波貢生理當為蠶絲之鄉出一口惡氣……臧師爺你看,還有奇的哩……募集鄉勇數百人,穿紅綠戲衣,戴鬼怪面具,演練天魔之舞,乘黑夜偷襲逆夷,令其驚恐無措,定能收出奇制勝之效……」 臧紆青笑了笑,說:「都道逆夷船堅炮利是憑了妖術,此一計可謂以妖制妖、以毒攻毒了!」天壽從這話中聽不出臧師爺的褒貶,正想問,見他又拿起一件,拆開看過,詫異道: 「此人已然進了大營,有人引見參拜了將軍,怎麼還向投匭遞文?」 「誰?」 臧紆青呵呵一笑,「可是個風流人物,美男子!他若入幕,容照容大人的心立刻就會移到他身上,少來糾纏你,於你倒是好事,只是幕府從此怕更不太平了。」 天祿也一笑,說:「容大人好開逗,與我並不相干。此人竟能投文未到人先到,大有神通!不知是哪路神仙?」 「刑部司官聯璧。」 「聯璧?沒聽說過。誰引見的?」 「小欽差聯芳。此人是聯芳的堂兄,跟將軍還沾著點親哩!」 「怪不得,牆外開花牆裡香嘛!」 這回臧紆青沒有笑,倒輕輕地歎了口氣。 將軍離京南下之初,有隨員六人,以阿彥達為首,楊熙次席,加上容照、聯芳等,都是「奉旨帶赴浙營聽候差委」的,那就是皇上欽點。將軍是正兒八經的欽差,這六人就以小欽差自居,來大營轅參(轅參:欽差及督撫大員的衙署稱轅,行館稱行轅,下級官員按期循例拜見,稱轅參。)的各省官員,自提督總兵官以下,見他們必須長跪,相稱必曰大人,其威風跋扈,其地位實權,非幕府師爺輩所能企及於百一。臧師爺可謂幕府首席,對此不好干預,但著實不滿,又不願在天祿面前有所表示,隨即換了話題,用略帶歉意的口氣說道: 「天祿,張應雲定要你去他那裡辦事,你意如何?」 天祿一時無語。 張應雲雖不在小欽差之列,屬投效人員,但因是將軍的門生,深得將軍信賴,又是實缺(實缺:清代官制,官銜品位可以無限制任命,官照只是一紙空文,只表示有了做官的資格。但全國各級官職數卻是固定的,只有出缺才能補進。一般官員要經過異常複雜的候選和候補兩個階段,再經過一年署理期,才能補授實缺。補授實缺的官員才算有職有權的實缺官。)知府,現任的四品官,是欽差手下數得著的實權人物,他開了口,誰都不好斷然拒絕。 天祿也算是投效人員,最初目的,並不像其他投效者那樣,為了立功受賞獲保舉,然後得官受祿光宗耀祖。他,可說是半偶然半夤緣。 當初在鎮江,他與天福決絕之後,本想立刻南下去尋找師弟的。但身在戲班,定有合約,班主和同班弟兄們又極力挽留。他很明白自己若一走了之,不僅班子的號召力大減,弟兄們的戲份兒就會很可憐,多數人並不像他似的無牽無掛獨身一人,家中有的是等米下鍋的妻兒老小。所以,他還是隨班子溯江西去,在漢口武昌一帶唱了兩個月。等他回到揚州,再去拜望魏先生,才知道浙江大敗的消息。聽到葛總兵陣亡,他對天壽和英蘭的命運非常擔心,決定馬上尋船南下浙江。 魏先生卻另有主意。他說天祿決非下九流中人,何不跳出梨園行另覓出路?眼下朝廷戰意已決,欽命揚威將軍率大軍前往剿滅逆夷,特准軍民人等投效軍前,正是天祿的大好時機。魏先生已經受聘入將軍幕府,正好帶天祿一同前往。若要尋覓師弟消息,隨大軍而行又身在將軍幕府,豈不更為便利?這確實是魏先生為他天祿著想的一舉兩得的好辦法,天祿豈能辜負?將軍路過揚州之際,他便隨同魏先生入了幕府,並照魏先生囑咐,隱去了自己的梨園出身。 將軍駐節蘇州將近一月時,投匭獻策已三百多人,入幕府者也有百人之多。幕府龐大,其魚龍混雜可想而知。魏先生是當今名士,受到很高禮遇,將軍也因此不好委他瑣碎細事。日久天長,幕僚間、小欽差間勾心鬥角爭風吃醋便令這位名士難以忍受,更惦記著林公的委託——他的鴻篇巨制《海國圖志》已初見眉目;權衡輕重,他終於在半月前,托一見如故的好友臧紆青留給將軍一封辭謝信,又囑咐臧紆青抬舉天祿,切不可以奴僕差役相待,然後悄然離去。 天祿之所以留下,有三個原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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