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一〇八 | |
|
|
徐保機靈,把頭上的孝帽拿在手中揮了揮,他是定海人,知道打白旗是洋人停戰談判的標誌。 此舉果然有效,夷兵放下了槍,三名夷人軍官領著一個小男孩走過來,對這渾身縞素披麻帶孝的一行五人很是好奇。英夷軍官們嘰裡咕嚕說了些什麼,那小男孩走到跟前,用地道的定海話嫩聲嫩氣地說:「洋大人問你們,到這裡來做什麼?」 原來竟是個中國小孩,竟通夷語!天壽不免對他多看了幾眼,也就三尺高,小模小樣兒,好像不過十一二歲。從哪裡冒出這麼個小怪物! 徐保昂首不看那小孩,說:「我們來尋找家主爺的遺體,好送回家鄉安葬。」 小怪物回頭朝夷人喊了幾句夷話,接著把夷人的話說給英蘭他們聽:「洋大人問你們,找到了沒有?」 徐保語音哽咽,說不出來,便走過去,跪在了葛雲飛的身邊。其餘的四個人也一同朝葛雲飛跪拜下去,再忍不住,一起痛哭出聲。 小怪物直跟到葛雲飛面前,上下打量片刻,竟也抹著眼淚,哭拜在地。 天壽十分憤怒,滿腔鄙夷,因在夷兵包圍中,不敢大動干戈,只湊近小怪物恨恨地小聲罵道:「你是個什麼東西!十足的小漢奸!也配來拜他……」說話間用新學不久的小擒拿手法朝小怪物肋下一點,他「哎呀」驚叫著側身倒地,哇地哭開了。英夷軍官暴喊一聲,嘩啦嘩啦一片響,夷兵們又都端起了槍。 英蘭陡然變色,示意天壽和徐保準備拼命;徐保卻暗中對英蘭搖手,一面哈哈笑著說:「何必呢,何必呢,都是小孩子家,打打逗逗的,當不得真呀……」 不料那小怪物竟邊哭邊嚷:「別傷他們呀……那是葛總爺!他們是葛總爺的親眷……」想想自己一急竟說的是漢話,又哽哽咽咽地用夷話喊了一通。 三名英夷軍官驚異地互相望望,一起走過來,對月光中顯得格外高大的葛雲飛注視片刻,竟也脫帽低頭默立。 趁此時機,徐保用定海話問那個小怪物:「這些夷人是什麼意思?他們肯放我們走嗎?」 「他們在向葛大人致敬。」小怪物擦擦眼睛,委屈地看了天壽一眼,接著說,「開戰那日,到了短兵相接的時候,各處火炮都不敢打了,我們在船上就看得很清楚,葛總爺一身黑衣服,就像黑虎煞星那麼厲害!迎著那麼多夷兵直沖進去,揮著長刀左沖右殺。威廉少校說,他要是邊戰邊向東退,退到青壘山還有突出重圍的希望,可他一個勁兒地朝西直殺出二裡多路,那真是不打算活的了!到了竹山門,他的長刀砍斷了,一名英國軍官從高處舉刀砍下,一下削去了他的半邊臉,可他就帶著血淋淋的半面臉,躍起追殺,嚇得周圍的孟加拉兵四散逃開,只有從遠處用來複槍集射,還開了迫擊炮……」 「你不要說了……」天壽悲憤地大叫,跟著伏地大哭。那男孩看看天壽,閉了嘴,露出幾分愧怍。 徐保問那小怪物:「你又是誰呢?你怎麼認識葛大人?」 「我爹原是葛總爺的部下,我從小兒就佩服葛總爺,見過他好多次。去年英國兵船打定海的時候,葛總爺丁憂不在任上,我爹陣亡……爹死娘嫁人,我只好到處要飯,直要到夷人兵船邊兒上……」 一名高大魁梧的英夷軍官走近他們,很認真地說了一段話。小怪物一一翻譯過來—— 「我們尊敬真正的英雄。英勇的葛總兵就是一位真正的英雄。可惜中國軍人中像葛總兵、王總兵、鄭總兵以及關提督這樣的真正的軍人太少了,而跟那些望風而逃的對手打交道,是很沒有意思的事情。 「對於你們敢於冒這麼大的風險,到硝煙尚未散盡的戰場上來尋找你們的主人,我也表示我的衷心欽佩! 「你們可以帶著葛總兵的遺體走了。我將命我的哥倫布號鳴禮炮,向我們英勇的對手葛總兵致最後的敬禮!」 在晨曦中,在哥倫布號的禮炮聲中,徐保和另兩名親兵輪流背著葛雲飛的遺體,天壽和英蘭互相攙扶著,離開了舟山島。 在船上,英蘭終於能夠伏在丈夫的遺體上放聲痛哭了,她哭得肝腸寸斷,直至又一次昏死過去。天壽麵對此情此景,心像是被摘走了似的,空得要命,面對靜靜地躺在眼前的他最敬愛的人的遺體,他非常想去撫摸他、親他摟他,他非常想貼住那血肉模糊的但依然親切的面龐,像姐姐一樣放聲大哭。可是他怎麼能夠呢?他是他的什麼人呢?天壽心如刀絞,難受得恨不能立刻就去死。他甚至沒有意識該去勸慰姐姐,只覺得欲哭無淚,沒有了生趣,而且冷極了冷極了,從頭到腳、從輕到重開始了止不住地發抖,抖得縮成一團,抖得上牙打下牙,抖得天昏地暗,然後,可怕的高熱襲來,他終於昏死過去,後來的事,就都不知道了。 …… 意識漸漸恢復,耳邊響起的是大姐姐媚蘭的聲音:「好了好了,眼皮動起來,馬上就能醒過來了……」 一連串的事情非常明晰地從腦海中閃過: 我得了冷熱病,英蘭姐姐自己也病倒了,還要送姐夫回山陰,哪裡照料得過來,理當把我寄放在大姐姐家中; 青兒又回來服侍我了,他最知道我的脾氣,就是高熱昏沉中解手也不許任何人近身,他是個鄉下孩子,不敢壞我的規矩,也就不會暴露我的隱秘; 寧波已經被英夷占了,大姐姐卻敢把我收在家中養病?…… 「小弟,小弟,你醒醒,醫生來看你了。」媚蘭的聲音像是在哄孩子。 天壽慢慢啟目,先看到大姐姐滿是關懷和疼愛的面容,再看到的是青兒淚汪汪的心酸又歡喜的天真的眼睛,天壽對他們疲倦地淺淺一笑,把兩人的淚水都逗了下來。稍遠處還有一個人,但天壽大病初愈,目光難以集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待那人往前走了幾步時,天壽像挨了一大棒,猛然坐起,面色發青,眼睛瞪得極大極圓,目光驚恐得閃爍不已,顫抖的手直指過去,嘶聲大叫: 「洋鬼子……」 媚蘭連忙摟住幼弟,撫慰著,笑著,輕言細語地說:「別害怕,他是醫生,是英夷醫療船上的亨利先生……」她覺得懷裡的小弟弟驟然一跳,渾身哆嗦得就跟病中發寒一樣,按都按不住,帶得她頭上釵環手上金釧都丁當亂響。她頓時著慌,只得將天壽摟得更緊,臉上笑得更開:「不要緊的,他是個好人,跟別的夷人不一樣的,要不是他拿他們的洋藥來治病,你,還有我們夢蘭,都活不過來了……」 天壽像孩子依在母親懷裡一樣,只露出一雙眼睛盯著那個洋醫生看。 「不信你跟他說說話看,他小時候在澳門住過好多年,能說咱們的官話呢!」 亨利醫生見病人安靜下來,便又朝床龕走過來。 天壽突然從媚蘭懷中掙脫,極快地爬到最裡面的床角,縮成一團,蒙著臉大喊大叫:「不要!不要!我不要看見他!我不要看見他……」他拉過錦被,飛快地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裹緊,不准許任何人碰他。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