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一〇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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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知道,去年英夷佔領定海不過七個月,定海居民就有不少學著夷人打扮穿起短衣直腿褲的;這次英夷攻島之際,葛雲飛為保護百姓,提前命居民出城去投親靠友,倒有一多半不肯走,竟說出夷兵不比官兵壞到哪裡去的話。天壽記得清楚,葛雲飛聽得這話,一整天沉默不語,本來黧黑的臉膛變得更黑,連眼圈兒都發烏了。英蘭為此很是憤慨,今日罵出這話,天壽也有同感。只聽英蘭又說: 「我本當以身殉主,只是,許多未了的大事必須要辦,舍我之外,無人可以擔當!」 人群中有誰倒抽了一口冷氣,有人仍在唏噓,還有勉強可以分辨的細微的嘁嘁耳語。英蘭雙目炯炯,依次掃視人群,目光所至,耳語和唏噓次第消失。她這才接著說下去:「頭一件,置辦縞衣素裙、麻縷白帽白鞋,全家人為家主爺守喪戴孝;第二件,家主爺殉國陣亡,決不能使他遺體曝露於野,必須將他遺體奪回;第三件,置辦棺槨靈車,將家主爺送回山陰,我等也好對太夫人夫人有個交代……」英蘭於此時聲音哽咽,幾乎說不下去,但她狠狠地一擺頭,隨著甩出去的一串淚,也把刹那間的軟弱和辛酸丟開,她的表情更加冷峻,眼睛裡含有攝人心魄的威嚴,仿佛雪亮的刀鋒在閃爍,這使得四周籠罩了肅穆凝重之氣,靜悄悄無聲無息。英蘭的聲音便更加清晰,句句擲地有聲,長久地留在每個人的心中: 「最難的是第二件,最兇險的是第二件,最需要立刻就辦的也是第二件!但這世上有臣殉君、妻殉夫、子殉父的理,並沒有一定要僕殉主的理,我將立即招募將軍舊部殘卒成一隊人馬,今夜就往舟山。願去願留,你們可以自擇,決不勉強!」 話音才落,徐保就吼道:「我去!」 留下受命保護家眷的親兵隨從們也喊道:「我們都去!」 連家童和婢女僕婦們也都流著淚紛紛要求同去,英蘭反倒不知所措了。 葛家的世僕老葛成,顫顫巍巍地說道: 「英蘭夫人,在這個當口兒,咱們這些人,只有同生同死啦……」 「英蘭夫人」!這是個從未有人道過的稱呼,一個意味深長的稱呼!由忠心耿耿的葛府老世僕葛成口中喊出,使得英蘭費了好大勁硬憋回去的眼淚,又泉湧一般無法抑制了…… 天壽什麼也沒說,什麼也不需要說,他當然要去,甚至就是英蘭不去,他獨自一個也要去! 親兵家僕及婢女按平日校場訓練編好了隊,換上了縞素孝服;收集的殘卒散兵有三百多人,四艘大船已經備好,只等天黑,就升帆發往舟山。 徐保和天壽商量了一番,向英蘭夫人進言:四艘大船、三百兵丁決計不是英夷的對手,何必白白送死,不如小股精兵偷偷行事,反倒容易成功。看英蘭搖頭,徐保著急,說還不如他一人前往,定能負葛將軍歸來。英蘭仍不答應,徐保搓著手在一旁快步地來回走,終於一跺腳,煞白著臉,大聲地說: 「英蘭夫人,我徐保……」他又停住,用力喘了口氣,才低了頭,緩緩地說下去,「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大家笑話了……我徐保原本是定海有名的慣偷,身手矯捷夜行如飛,人稱黑蝙蝠的就是。被葛將軍擒獲,蒙他不計舊惡,收錄入營,用做親隨,朝夕教導,得走正路,大恩大德重比泰山!今日正是我徐保報葛將軍大恩的節骨眼兒!就是死了也心甘情願,不然我怎麼有臉做人……」 英蘭思索片刻,決定大隊留在原處待命,當晚只帶天壽、徐保和另外兩名親兵,一行五人,乘小船前往舟山。 一路上雖風順潮不順,所幸沒有遇到英夷兵船。上到舟山島,已是暗夜,四周寂靜無聲,時值中秋節後三日,多半個月亮從海中升起,越升越高,清輝四溢,灑給阡陌縱橫的大地一片銀白。全憑著徐保引路,他們在曠野中行不多時,便登上青壘山頂。借著明亮的月光,他們看到了海岸邊多處停泊著的數十艘英夷的大兵船,看到了遠處定海城的城牆和稀疏的燈光,土城已然殘牆斷壁,震遠炮臺成了一片廢墟。回想幾天前這裡還是壁壘森嚴,旗幟飛揚,槍炮如林,兵將如雲,令他們備感淒涼,草間秋蟲唧唧,仿佛在替他們訴說滿腔的悲憤和愁緒…… 按天壽和徐保記憶,葛雲飛是在土城中段開始阻擊大股來犯夷兵的。夷兵人多勢眾火力強大,想來官兵只能且戰且退,所以,葛雲飛戰死的地方應該在土城東段或是震遠炮城。他們一踏上殘毀的土城就開始了尋找。 戰場的慘狀令人心驚膽戰,土城上到處是屍體,雖然柔和的月光掩去了許多血污和猙獰,但彌漫著的血腥氣、焦土氣仍然使人欲嘔,那些被英夷炮彈炸得肢斷軀殘甚至血肉橫飛的形體,更是慘不忍睹……但他們必須一個一個看過去,一個一個地辨認,從土城東段走下去,再登上震遠炮城,在炸毀的炮臺邊,在炸翻了的大炮旁,一一查過去,竟沒有一個夷人,所有的屍體都是中國人,但其中沒有葛雲飛。 當他們終於走到土城中段,五個人都臉色慘白,頭暈目眩,英蘭已經嘔吐了好幾次,天壽又扶著一處沒被炸毀的土牛幹嘔。這簡直是在受刑!如果不是五人同在而是獨自進入此境,無論誰都會發瘋! 天壽突然停止幹嘔,小聲說:「徐保,快看那尊炮!」 大家一齊注目:土城上所有大炮炮口都朝南,只有這一尊炮口沖西,使它在月光中分外觸目。這正是葛雲飛從泥淖中奮力拔起使之向西阻擊的那門四千斤大炮!那麼他遺體就該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了。大家重新振作精神,分頭去尋。可是尋了許久,仍然不見蹤影。 難道他被英夷生俘? 也許英夷要對兩江總督淩遲處死英軍俘虜加以報復,拿他的遺體也「銼戮」後棄之大海了? 英蘭低頭沉默了許久,忽然仰臉朝明月凝視片刻,聲音哽咽地小聲說:「往西面去,再往西找……」 徐保他們茫然不解,但不敢違抗;天壽迷惑中仔細一想,頓覺痛徹五內,他明白了英蘭的意思:葛雲飛是不會後退的! 往西,再往西,滿地屍體……土城城牆已經到頭,走到竹山門下。 天壽突然一聲尖叫,隨即一手捂住口,一手指著前方,其他四個人如飛地跑了過來,也都驚懼地怔住:一個高大的人站在山岩邊!難道還有活著的人? 徐保小聲地喂喂喊了兩聲,那人仍是一動不動背身站著,西下的月亮用它最後的淡金色光輝畫出他挺拔堅定的身影輪廓,也使離他不遠處的一把斷刀閃出冷冷的光芒。 天壽心裡一動,慢慢走過去拾起那把斷刀。刀口血跡斑斑,多處卷刃缺口,刀尖已不知飛到哪裡去了,但這熟悉的獸面吞雲的護手,這經自己親手用牛筋細細纏過又塗了一層清漆的刀柄,即便是在月光下,天壽也能一眼認出鐫刻在刀身上的「成忠」二字!他大叫一聲「姐夫!」直沖過去。其餘人聽得這一聲喊,也跟著奔去,一旦面對那位直立不動的人,大家全都驚呆了。 這正是葛雲飛。 還是他那上下一色的黑衣黑褲和黑色的鐵齒靴,他手中還緊緊攥著他的名為「昭勇」的佩刀,保持著左護右刺的出擊姿勢;他的頭還是高高昂著,張著嘴似乎還在高聲喊殺,但他的右半邊臉已被劈去,血肉模糊,極其慘烈;所余左目張得很大,向上仰望,卻依然熠熠生光,映照著月色,仿佛比平日還要明亮,仿佛如生時一樣在閃動。他身上多處創傷,致命的一處在胸膛,只有離得這麼近才能從黑色的衣物間分辨清楚:那是從背後穿胸而過的炮彈或槍彈造成,使他整個胸前皮肉和內臟都翻卷了出來…… 天壽只覺得天旋地轉,四肢發軟,仿佛有只無情的鐵手緊緊地捏住了他的喉嚨和他的心,一時渾身哆嗦,眼看就要昏倒。徐保喊了一聲:「夫人昏死過去了!」他頓時打了個冷戰,看到姐姐面色灰敗地倒下,他完全清醒過來,連忙上前為英蘭掐人中,捏合谷,徐保和兩名親兵圍著姐弟倆慌作一團。 英蘭終於回過氣,只對周圍看了一眼,便起身撲到丈夫身邊,抱住他的腿不管不顧地痛哭起來。徐保急了,說:「這可不是哭的時候,趕緊走!」 英蘭一愣,醒悟過來,才要起身,曉峰嶺下來的一隊夷兵發現了他們,一片拉槍栓的聲音伴隨著一片喊叫,立刻左右包抄把他們圍在了中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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