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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雪霧卷 第09章

  天壽醒過來了。

  許多天以來,頭一回,沒有了冷得在冰淩上臥、熱得在蒸籠裡坐的可怕感覺,高燒過去大汗淋漓之後的極度疲勞和昏沉也沒有出現,倒是渾身涼絲絲的,說不出的輕鬆和爽快。不過,頭腦中一片空白,望著精美的床龕和繡花羅帳,不知道身在何處,更不知自己怎麼會到這裡來的。他知道自己是病了,可為什麼生病,生病前後是怎麼回事,一時想不清楚。記憶中似乎有一團迷霧,像是黏黏糊糊的米湯那麼黏稠,把他和迷霧那一頭的往事隔開了。

  他躺著,出神地望著帳頂,上面幾個隱隱約約的小黑點,一定是蒼蠅或蟑螂的屍體,他恍然悟出自己差點跟它們一樣,並隱隱約約感到曾經發生過什麼大事,仔細想去卻又不見蹤跡……

  「哎呀!小爺!你可醒過來啦……真把人急瘋了!」青兒用託盤端了碗桂圓紅棗蓮子粥,進屋看到天壽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立刻高興地大叫出聲。

  天壽緩緩轉過臉,似見似不見、聲音微弱地問:「是誰?」

  「我是青兒啊!小爺竟忘了?……我實在不放心,回老家只走了一半路,又折回來找你,剛到鎮海就遇上二姑奶奶和你,你病得好凶好凶哦……」他發現小爺似乎沒有在聽,便住了口。

  天壽嘴裡輕聲地念叨著「青兒青兒」,似無聲地說:「又回山陰了?……」

  青兒立刻大聲回答:「不是山陰,是寧波,在大姑奶奶家!」

  「誰?誰的家?……」天壽動動嘴唇,不解地望著青兒。

  青兒黑黑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轉,湊在天壽耳邊小聲說:「是大姑奶奶的狀元坊呀!沒認出來?」

  天壽微微皺眉:不對,到狀元坊來青兒沒跟著。大姐姐和二姐姐吵翻了,二姐姐還打了我一耳光……他於是慢慢打量四周,想要提高聲音,可出口的還是那麼細微:「大姐姐和二姐姐又和好了?……」

  青兒聽不明白,不知他是真醒還是又在說胡話,心裡害怕,飛跑到前院搬請大姑奶奶。

  殷狀元立刻撇下手頭的事趕過來,見天壽正倚著靠枕端著小碗,一匙一匙慢慢吃那桂圓粥,高興得一拍大腿,坐在床沿,又是笑又是哭:

  「哎呀我的好兄弟,你可算過了這道鬼門關了!我真怕你活不過來呀,那我可怎麼有臉去見我那九泉下的爹娘和老祖宗啊……快來,讓姐喂你!」

  殷狀元上去奪過粥碗,心疼不過地撫摸著幼弟皮包骨的小手、細瘦的小脖子、深陷的眼窩和高高凸起的顴骨,又掉淚了:「看看這場大病,把小弟折磨的,整個兒都脫了形了嘛……讓姐好好地給你調養調養,還回我們家那個粉妝玉琢的柳搖金!」

  「柳搖金」三個字,令天壽微微一驚,似乎勾起許多往事,真的去想,又都像虛幻的影子一樣消失了。他張嘴接下喂他的一匙粥,一面往下嚥,一面目不轉睛地瞅著殷狀元,說:「你……你是我大姐。」

  殷狀元很快看一眼青兒,撫慰地笑道:「那還有錯嗎?」

  「那,我,怎麼到這兒來了?」

  「怎麼,你不記得了?」媚蘭焦慮地看著小弟的一臉茫然和空洞洞的眼睛,心頭一陣陣發緊,一陣陣悲涼。她站起身,到門邊朝四外一打量,寂無人蹤,還不放心,打發青兒站到小院門口看著不許人進來,這才回來重新坐在床邊,拉住天壽的手,小心地說道:

  「好吧,我告訴你最近的事:半個多月以前,你二姐姐把你送來,要我好好照看你,你已經得了冷熱病,加上傷口膿腫,燒得不省人事,她怕帶你行路加重你的病症,把小命給丟掉。說好的十天之後來接你,不料夷兵占了定海又占鎮海,守寧波的官兵全都嚇跑了,寧波也給英夷占了,如今這裡是夷人的天下,你二姐姐也就沒法子來接你了……」

  「定海?……英夷?……」天壽夢囈似的咕噥著,如有所悟,輕輕地像是自語又像是問話,說,「英蘭姐為什麼沒法子來接我呢?……」

  「對對!」媚蘭高興地說,「你二姐姐就是叫英蘭,你總算明白了……英蘭那時候一身重孝,要送丈夫的靈柩回山陰老家,直到那會子她才告訴我,她丈夫是位總兵大人,在定海陣亡了……如今寧波落在英夷手中,她如何能來接你?……」

  「你說什麼?」天壽突然打斷媚蘭的話頭,急急問道,「總兵大人,他,他是誰?他是誰?」

  「寧波沒有人不知道他,他叫葛雲飛……英蘭也是的,早點兒告訴我她是葛總兵的人,我們何必……」

  一語未了,天壽狠狠地一把抓住了媚蘭的手,眼睛直直地盯著她。一瞬間,天壽像是被霹靂擊中,籠罩在記憶中的迷霧在雷電火花中廓清,「啊——」他頓時發出一陣淒厲的、長長的號叫,拼命地抓自己的頭髮、捶自己的胸膛,一仰身子,撲通一聲倒下,又昏了過去。

  昏迷中的天壽,重複了自己被記憶丟失了的經歷。

  ……

  天壽被徐保夾在肋下,越過了青壘山,槍炮聲和喊殺聲就再也聽不見了。

  他們在岱山島的高亭鎮找到了英蘭。英蘭一見他們的模樣就臉色大變,明白了大半。她反倒鎮靜地安慰大家,不要驚慌失措,說只要鎮海派來援兵,勝負還未可知。天壽心裡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英蘭擰著眉頭單獨對弟弟說:葛雲飛為人堅毅凝重,這次家眷隨著城中居民疏散離島之際,還反復叮囑她,無論遇到什麼結果,都要臨危不亂、處變不驚,切不可胡說八道亂了眾心。

  翌日,逃到岱山島的殘兵敗卒帶來了可怕的消息:英夷佔領了定海和舟山島,官兵傷亡慘重,葛雲飛、鄭國鴻、王錫朋三位總兵同日陣亡殉國。

  天壽只覺心口像是被狠狠地捅了一刀,嗓子眼又酸又熱,跟著就大吐,大量的淚水隨著嘔吐陣陣湧出,很快就面紅耳赤,額頭和頸子上的青筋凸起了。英蘭初聽噩耗完全呆住,好半天眼睛都不會動,跟著就撲倒在地,痛哭號啕,兩手用力捶打著梆硬的地面,俯仰之間,邊哭邊喊:「你怎麼就這樣走啦……叫我怎麼向太夫人交代怎麼向夫人交代啊……我不如跟你一路走了吧……」集中在這裡的葛家所有婢僕親兵也都心酸難忍,流淚不止,一時間哭得天昏地暗。

  英蘭大哭大叫的時候,和所有哭夫的鄉下女人沒有不同,但她終於收了淚,眉宇間立刻出現了一股尋常女人不具備的英睿之氣,仿佛刹那間就染上了夫主的沉著和威重。她咬著牙,靜靜地環視一周,說道:

  「家主爺為國捐軀,英靈不遠,我等決不可辱沒了大人的威名!家主爺恩重如山,我等便粉身碎骨也要報答!理當叫這些沒有骨氣、無君無父的定海人見識見識什麼叫大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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