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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殷狀元立命丫頭用銅盆送來熱水,亨利洗著手對郭大人和威廉少校說:

  「是瘧疾,很典型的瘧疾。剛剛發病,治得還算及時。」

  殷狀元忙道:「能治好吧?」

  「你可以放心。」醫生還是那麼面無表情,說的卻是中國官話,雖然不如郭大人的中國話流暢,也完全可以聽得懂。這使得在場的中國女人們很意外又很高興,殷狀元嬌媚而誇張地拿雙手在胸前合攏,高聲贊道:「啊呀呀!亨利先生竟能說這麼好的中國話,謝天謝地呀……」她沒有忘記討好地再看一眼郭大人,說,「但願不要誤了佳期才好。」

  醫生看都沒看她一眼,卻瞄著郭大人微微一笑,這一笑頓使他的面容變得年輕,顯得漂亮而文雅。但這笑意剛一出現便很快收斂,他轉向殷狀元時,又是一臉冰霜:「我必須通知你,這是傳染病,病人周圍的健康人都需要服藥預防。」

  「是是是,」殷狀元連連點頭,「我們都知道這是打擺子,冷熱病,煎了好幾服藥,吃下去也沒個動靜。要是這病還過人,可就更得仰仗先生了!千萬……」

  「我想知道,」醫生打斷對方的話,「你這周圍,還有人得這種病嗎?你家的病人顯然是被傳染的。傳染源在哪裡?」

  太師椅上的兩個夷人聽得這話,都放下手中的茶杯,一齊轉過頭來注意聽,威廉少校甚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疫病,特別是傳染病,令他們不寒而慄,當然也更令身為軍醫的亨利先生格外重視了。

  去年他們初占定海,幾乎是立刻就受到疫病的襲擊,短短半年,到醫療船住院治療的竟達五千多人次,把所有的醫療人員差不多都累垮了。亨利醫生自己也有連續三天三夜不合眼的紀錄,他這麼高大的人,體重曾下降到一百磅以下。舟山的英國駐軍差不多平均每人住院三次以上,有四百四十八人終於死亡。而英軍從開到中國攻打廣州、廈門、定海鎮海至今,戰場上的陣亡人員也不過四十餘人。

  最可怕的那幾天,每天要抬出去十多具軍官和士兵水手的屍體,整個英軍駐地任憑死神遊蕩,處處彌漫著陰慘慘的氣息,彌漫著恐懼、消沉和思鄉之情……關於那一段的回憶,至今仍像噩夢般不時纏繞著亨利醫生。

  記得為戴維中校送葬的那一天,墓地上挖了數十個墓穴在等候著,亨利他們經過的時候,挖坑的中國工役們正在大聲說笑,因為他們料想這些英國鬼子聽不懂中國話。亨利卻聽懂了,而且其中的一句至今深深留在記憶中:「誰叫他們打上門來的?活該!天報應!死絕了才好呢!」當時亨利心頭一顫,很憤怒又很恐懼。他沒有聲張,因為這正觸動了他自參加遠征軍以來一直存在於心的懷疑和不滿。

  亨利和大多數英國紳士一樣,並不隱瞞自己的觀點。

  當初關於要不要打這場戰爭的議案在國會激烈辯論的時候,反對為保護臭名昭著的毒品走私而戰、反對這永遠成為不名譽的非正義戰爭的力量也不弱,只是敵不住有雄厚經濟實力的那些倫敦、曼徹斯特、利物浦、布萊克本、利茲的幾百家大工廠主大商人以及東印度公司的興風作浪,271票對262票,主戰派僅以九票的微弱優勢通過了戰爭提案。

  亨利當然支持反戰派議員的觀點,但國會已經通過,那便是國家利益所在了。

  亨利是軍人,以服從為天職,為國家的榮譽而戰是他的信念,更有從少年時代起就念念不忘的重回中國、舊地重遊的強大吸引力,所以,他還是堅決地遠渡重洋而來。亨利又是醫生,以治病救人為天職,在戰爭過程中,治療了大量交戰雙方的傷員,對自己的良心又是一種安慰和補償。眼下,突然發現的傳染病,使他的醫生的神經驟然緊張起來。為了防止去年的慘劇重演,他必須追根尋源。

  聽到醫生的詢問,殷狀元臉上掠過一刹那的驚慌,這沒有逃過亨利的眼睛,他加重語氣說:「這是傳染病,你必須講實話,因為它會傳染給你家中的每一個人,還會危及你的鄰居街坊,我也不能准許郭大人出入你的這個住所了!」

  殷狀元仍維持著一臉殷勤的笑,說話卻結結巴巴的了:「是……是有一個先得病的……本來已經……差不多全好了……這兩天,三天以前……又病倒了……病勢也很凶……求亨利先生大慈大悲,也能去看看他的病……其實去不去的,已經來不及了,我怕他是沒救的了……」她竟嗚咽著,流淚了。

  「病人在哪裡?」醫生問。

  殷狀元歎了口氣,說:「請跟我來。」

  在狀元坊東南角幽靜小院的一處極雅潔的小套屋裡,亨利醫生看到了在精美的床龕羅帳中那異常黑瘦、奄奄一息的小病人,被高燒折磨得不住抽搐,眼睛已經朝上翻了。一個用涼手巾給病人降溫的十三四歲的黑黑的小男孩,正在那裡手足無措、無計可施,急得不知怎麼才好。

  殷狀元上前摟住小病人,試圖止住抽搐,她撫摸著病人的肩背,淚水不住地往下滴答。也許是看到她這一點真情流露,亨利醫生對她的態度和善下來:

  「請你幫忙扶住他,我來檢查一下。」

  病人前額滾燙、手心滾燙,脈搏跳得又快又亂,嘴角燒出許多燎泡,呼吸急促粗重,意識仿佛已經喪失。可是亨利醫生拿著聽診器要聽他的後背前胸的時候,半昏迷的病人卻突然用雙手拼命推拒,亨利醫生只得扳住病人的一隻手,床邊的小男孩突然驚叫:「別動他的胳膊!」病人一聲呻吟,昏了過去。

  憑著醫生的敏感,亨利立刻發現病人左臂上已經化膿潰爛的嚴重創傷,仔細看過,臉色陡變,嚴厲地盯著殷狀元:「他是什麼人?為什麼臂上有槍傷?」

  小男孩自覺失口,嚇得直往床角躲,殷狀元卻低頭不語。

  「他是清軍探子?」亨利醫生逼著問,口氣更加嚴厲兇狠,「你難道不知道窩藏清軍探子要燒屋坐牢嗎?」

  殷狀元驀然抬頭,雙眉倒豎,眼睛噴出一團怒火,與她平日一臉的討好獻媚形成驚人對比,判若兩人,激烈的話如同槍彈出膛:

  「你沒長眼睛嗎?你沒看到他還是個孩子嗎?他是我最小的兄弟!我爹娘都死了,就留下這麼一條根!他到定海去探親,偏遇上你們打定海……偏是你們的兵,仗著火器厲害,無緣無故把他胳膊打傷……他好不容易撿了條命回來,到家就打擺子,傷勢又一天重過一天,吃多少苦受多少罪!你知道嗎?……憑什麼呀?你們憑什麼要打他一個小孩子?你們憑什麼要來打定海?你們離著我們寧波幾千里幾萬里遠,憑什麼跑到我們家門口撒野?你說呀?你說呀?……」

  面對火炭樣的眼睛,兇狠狠的質問,亨利醫生反倒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殷狀元本來是豁出去了的,沒料想這個英國鬼子竟是吃硬不吃軟,便進一步說道:「他這麼個小孩子家,怎麼會是清軍探子?退一萬步說,就算他是個清軍,也只剩一口氣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你還要怎麼著?」

  沉默了許久,亨利醫生輕聲問道:「你用兩個女兒招郭大人入贅,是不是為了他的安全?」

  殷狀元傲然昂頭,盛氣回答:「也是也不是。」

  「那麼,還為了什麼呢?」

  「人一輩子難得出人頭地。我們這一行從來千人唾萬人罵,是一輩子給人踩在腳底板下面的。能風風光光做一回人上人,也算不白活這一遭了……」

  威廉少校找到這裡來的時候,亨利醫生已經為病人處理好了傷口,正在把幾包奎寧藥粉分派給殷狀元,囑咐她要給兩個病人按時服藥,家中的其他人也要少量服用以為預防,病人須靜養,儘量不要外人探視打擾。

  床上的病人長長地呻吟一聲,細密的汗珠由小到大,出現在額頭、鼻側、頸部,很快頭髮被汗水浸濕,緊身內衣也濕透了。大汗淋漓之後,病人的高燒慢慢降了下來,抽搐停止了,灰敗的面色漸漸有了活氣,大家也就松了口氣。亨利建議等汗出透以後趕快換衣服和被褥,那服侍病人的小男孩面露難色,說得等小爺醒了再說,不然他要發火的。想想剛才為病人聽診時所受的抗拒,亨利醫生聳聳肩,只得作罷。

  威廉少校看看病人,對亨利醫生說:「我怎麼覺得這孩子有點面熟?跟那天晚上來偷葛總兵屍體的,就是跟小傑克爭吵的那個男孩有點像。當時你也在場。」

  那是英軍佔領定海的當晚,威廉少校約請亨利醫生到曉峰嶺去,為他在陸戰隊第五十五團的一個朋友療傷。因為同時有不少輕傷人員來不及到醫療船上去治療,亨利醫生也為他們一一做了簡單處理,這樣離開五十五團營地時,已經是黎明了。所以借著西天將落的月亮和東方的熹微,他們才能發現竹山門下那幾個渾身素白的人影,才有了那麼一次很不尋常的遭遇。

  亨利醫生仿佛把那件不尋常的事情忘記了,並不因威廉少校的提醒去認真辨認,只不在意地說:「那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所有的中國男孩子彼此都有些相像的……過三天我再來看病人。威廉,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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