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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雪霧卷 第07章

  暴雨狂風整整十天,今天傍晚終於現出了晴意。

  英夷兵船的炮擊和進攻時斷時續,進行了五天,此時也退到離海岸很遠的地方停泊,悄悄地沒有了動靜。

  五天五夜來,在風雨泥濘中隨時應敵、隨時開炮轟擊、時刻保持高度緊張的葛雲飛和他的部下以及守定海的所有官兵,此時都精力耗盡,一個個疲憊不堪。所幸寸土未失,令這幾日共同奮戰的弟兄們感到欣慰和自豪。

  除了哨兵還在強打精神守著營帳和炮臺,官兵們都顧不得滿臉硝煙和渾身淋漓的泥水,在帳篷中橫七豎八地倒地就睡。所以,當葛雲飛在土城上巡營的時候,滿耳都是一片連著一片的鼾聲。

  葛雲飛也是一身泥水滿臉硝煙,頭上不戴官帽,只系一塊青布首帕,身上不著官服,穿了因泥濺煙熏已看不出本來顏色的麻布短袍,束在腰間的帶子上,懸著他心愛的雙刀「昭勇」和「成忠」,腳下一雙專為在泥濘中便於行動的鐵齒靴也糊滿了爛泥。同樣渾身泥汙又濕又髒的天壽,仍像過去了的五天五夜一樣,寸步不離地跟在葛雲飛身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他又黑又瘦,面容突然蒼老了許多,已看不出他是一位總兵大人了。但天壽很清楚,他正是憑著與兵勇們同甘共苦,憑著這幾日的身先士卒,激發了守軍的大無畏氣概,頂著生平未曾經歷過的猛烈炮火,英勇抗擊,吃苦受累、灑汗流血在所不辭。

  天壽隨著葛雲飛剛剛從震遠炮城巡視下來,風雨雖停,土城上的路依然泥濘難行。各炮位上只有一名兵勇當值,葛雲飛也不想驚動正在酣睡的弟兄們,他走到一個被英夷大炮轟塌的土牛邊,默默朝南遠望。

  西天的雲層此刻裂開一道窄窄的淺藍色長縫,橙色和粉色的光芒從那裡斜斜地投射下來,照著土城,照著岸邊洶湧的潮水和大海上翻滾的波濤。遠處大五奎山島上的英夷炮兵陣地和帳篷清晰可見,更遠處數十艘英夷的艦船也隱約從暮靄中顯形。

  「大人!」在營中,天壽總是這樣一本正經地稱呼姐夫,「明天英夷還會來攻嗎?」

  「難說,」葛雲飛沉思著說,「英夷狡詐詭秘,不可以常理揣度的。」

  「真是奸詐!」天壽很憤慨,「自古以來,哪有不打戰表不下戰書的道理?就是兩軍陣前,也要約定何時何地交戰,才好見個高低。他們這算怎麼回事?說戰,不像真戰;說不戰,又沒完沒了地打一陣兒停一陣兒的。這叫什麼話?」

  葛雲飛皺皺眉頭,沒有說話。

  遇到這樣不明不白的對手,他覺得很窩火,有力使不出來。

  五天前,趁著雨大風靜的節骨眼兒,英夷的兩艘輪船拖著兩艘大兵船駛近竹山門海岸,葛雲飛立刻督兵從土城上開炮,轟了一陣,他們便退走了,卻又繞到土城東頭青壘山下,土城東段的東港浦守軍也給了他們一頓炮火,英夷就退出戰場,不敢再進。他們十分小心,總在守軍炮火射程之外遊弋,所以葛雲飛部下炮火雖猛,總也打不到他們。

  次日情況大同小異,打打停停,敵船並不靠近。

  第三天,算是正經地交了交手:英夷輪船三艘、三桅大兵船一艘的火炮向曉峰嶺猛烈轟擊,並用小船載了夷兵在竹山門登陸,被守在該處的總兵鄭國鴻率兵使用抬炮抬槍,集中火力一氣猛打,夷兵抱頭鼠竄而去。

  第四天,英夷的大小船艦駛往大小五奎山島,並登上大五奎山島上支搭帳篷,設置火炮陣地。葛雲飛率土城守軍向大五奎山島開炮遙擊,相距太遠,皆不能及。

  今天一天,仍是互不照面,不過英夷又開來好多艘船艦,先後向東嶽山震遠炮城和竹山門一帶開炮轟擊,葛雲飛率守軍猛烈還擊,仍是夠它不著。英夷船艦毫髮未傷,卻又退回遠處了。

  這叫什麼戰法?

  葛雲飛長於軍事,熟讀兵書,實在弄不明白,這五天英夷是在幹什麼。但他很惱火,覺得英夷在耍弄他。這五天裡,他和他的部下人人都像繃得很緊的弓弦,英夷的每一舉動都被當成正式進攻而猛烈反擊。五天下來,白費了許多火藥,既沒有重創敵方,還把自己累得趴下了……想到這裡,葛雲飛問道:

  「天壽,廣州之戰,英夷也是這樣打法?」

  天壽想了想:「聽十三行裡跟夷人相熟的漢奸說,英夷善水戰,每次開戰前都要專用什麼測量船量水道深淺,以防他的大兵船擱淺;還要由大兵頭偵察對手的兵力和炮火,才好選一處最弱的地方攻打,一打一個準兒!」

  葛雲飛一驚,自語道:「難道這五天逆夷並不算是開戰,只是在偵察我們定海的兵力炮火?……定海防備固若金湯,沒有弱處,不怕他!」

  落日的餘暉竟從雲縫裡灑了出來,海面金光點點,耀得人睜不開眼,幾隻鷗鳥翻飛著,格外潔白,仿佛雪點兒在飄揚。天壽輕聲說:「怎麼這麼靜呀?……只有風聲海潮聲,白鷗那麼遠叫聲都聽得見!哪裡像是打仗呢……」

  葛雲飛卻憑著他老軍旅的直覺,知道這寧靜正預示著大戰在即,而且會是一場非常慘烈的大搏殺。

  這五天裡,他領略了英夷的火炮,那決非總督大人所斷言的「我炮皆能及彼,彼炮不能及我」,事實恰恰相反。而且對方落地就爆炸的炮彈已經把曉峰嶺上尚未完工的炮臺完全摧毀,其威力是葛雲飛此生所僅見。那日夷兵登岸進攻,其快速和勇猛,也使總督大人斷言「夷兵不善陸戰」變得可笑和可怕……對此,他感到十分沉重,一股說不清的悲壯從心頭湧出,滾滾熱浪在胸臆間往還縈繞,直令他鼻翼翕張,眼角發燙……

  他閉目片刻,使自己平靜後,閃目望定在海天背景上更顯得單薄的孩子般的天壽,微微點頭示意,天壽便徑直走到他身邊。他一伸胳膊摟住了天壽瘦小的肩膀,天壽不由得一哆嗦,卻毫不退縮地仰望著葛雲飛的眼睛。葛雲飛照直接住天壽的目光,輕聲說:

  「要是明天就打仗,打大仗,打惡仗……你怕不怕?」

  「明天就打?明天就能打嗎?」

  葛雲飛點點頭。

  天壽堅定地說:「有你在,我就什麼都不怕!我還要取夷人的首級報功哩!」

  葛雲飛又盯著天壽看了片刻,說:「好!」他轉身要走開,天壽叫道等一等,葛雲飛停步回身的時候,天壽湊上去,踮起腳跟,用他熱烘烘的小手很認真地抹掉葛雲飛眉毛和面頰上沾著的許多泥點子。葛雲飛心裡一軟,做了一個從未做過的舉動,摟住天壽,拿自己的面頰與那柔軟年輕的小臉緊緊地貼了一陣子,好像這是他心愛的小弟弟,是他心愛的兒子。

  第二天清晨,大五奎山島上英夷炮兵打響第一聲炮的時候,依著葛雲飛,天壽服侍他換上一套特別的衣服:黑頭帕系首,上下黑衣黑褲,腳著黑色鐵齒靴,兩把寶刀緊貼腰間。全身皂黑使得葛雲飛一掃沉重疲憊,顯得格外年輕精幹灑脫;這一身黑也讓天壽格外興奮,豪情滿懷:將軍是要大戰一場,給英夷顏色看看了,必定如趙子龍再世,殺出一番大英雄的威風!天壽也要借將軍的威勢,在戰場上為國立功,掙一個大好前程。

  誰知,全然不是這樣,一切都逆著天壽的心願,逆著人們熟知並相信的理義,按照必然發生的律則,發生了!迅速,短暫,就像是一場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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