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英蘭立刻想起那些日子天壽的右手常包著手絹,問他不回答,誰看也不許。此時她一把扯過小弟的手,湊近燈燭,中指上咬痕宛在,傷口已呈白色。

  什麼都不用說了,英蘭拿著血書,顫聲叫道:「我的好兄弟……」她嗚咽著熱淚橫流,啪嗒啪嗒,好幾滴落在天壽臉上。她趕緊用手去抹,使袖去擦。

  今天姐姐主動來和解,天壽心裡本已軟了,只是嘴上還不肯服軟。此時,他怒氣全消,慢慢回過頭,輕聲說:「你待我千好萬好,我都心領了;就是打我罵我,我也悟得過來。我是惱你出口傷人……十多年分離,老天爺開恩讓咱們巧巧地碰上了重逢了,你可好,又使大棒子硬給打散了……她再賤再不好,終歸是親骨肉呀!想一想,咱們在這世上,還有多少親人可疼?……」

  說到這兒,天壽心酸難忍,趕緊住嘴閉眼,以免哽咽落淚。

  英蘭白如串珠的小牙咬住了豐腴的嘴唇,望著幼弟輕輕歎氣搖頭,靜默片刻,說道:「我知道我做得過了頭,太絕情,可當時不得不如此。天壽,你得明白,」英蘭越發認真地加重語氣,「年少人血氣方剛,所戒在色。那日在狀元坊,我看你心醉神迷,樣子古怪,本來就挺擔心;媚蘭那臥室那床那屋裡的迷魂香,還有她說的那些話,豈不是火上澆油?你要是把持不住,陷進去怎麼得了?所以得下狠心快刀斬亂麻!再說,媚蘭也實在會蠱惑人心,實在是壞人心術呀……」

  天壽心想,英蘭發火其實主要還是因為媚蘭瞧不起做妾傷了她的臉面,而她原本自認為比媚蘭身份高,對富麗堂皇的狀元坊氣不忿兒。這話他當然不能說出來,只翻身坐起,替大姐姐辯解:「也許她就是性情如此呢?你早先在城關賣身葬母,若遇到的不是姐夫,是青樓妓館要買你,你怎麼辦?」

  英蘭想了想,說:「待他們出錢安葬了母親,我便去做他們的婢女還債就是了,決不肯賣身接客的!」

  天壽點點頭:「這也是你的性情了。……那你為什麼又肯賣身給姐夫呢?」

  英蘭紅了臉,嗔道:「看你說的是什麼話!」

  天壽笑道:「話雖難聽,卻是實情。若是感恩圖報的話,也好去他府上為奴為婢幾年還債的嘛。是也不是?」

  英蘭紅著臉沉吟片刻,終於一擺腦袋,豁達地說:「我到他身邊快兩年了,你如今也不是個孩子,這兒也沒旁人,姐就對你實說也沒什麼……媚蘭說得不對,男女間並不像她說的『都是那麼一回事』,全然不是!只有有緣分的男女,才有真情愛,那份心頭感受,豈是媚蘭這路人能夠知道!她也不配!」

  天壽好奇地問:「你跟姐夫是有緣分有真情愛的了?」

  「是,」英蘭目光閃閃,回答得毫不遲疑,「我願為他赴湯蹈火!」

  「那他呢?他對你也一樣嗎?」

  「是,我們心意相通。他不用多說,我都明白。」

  「可他還有那麼多別的女人呢!」

  「我不在乎。他的心在我身上。」

  天壽呆呆地看著英蘭,好一會兒,故意一笑,說:「要是我也是個女人,要是我也想嫁給姐夫……你願意嗎?你會不會吃醋?……」

  英蘭也笑了:「可惜你不是呀!不然,倒真想我們姐妹做一對娥皇女英,共同輔佐大舜呢!」

  「哼,只怕不是真心話吧?……」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兩個月以來橫在姐弟間的嫌隙也就漸漸消融了。英蘭正待多給兄弟幾句鼓勵,門外腳步匆匆,幾名僕婦在門前躬身稟告:老爺馬上要出城回營,請奶奶過去,請小爺趕緊收拾跟著一起走。

  出了什麼事?僕婦們說不清楚,只說營裡有緊急公文送到。

  英蘭天壽趕到中堂,葛雲飛已經整裝待發,他望著姐弟倆,沉聲說:

  「英夷來了。」

  天壽忙問:「是從廣東,從香港來的嗎?」

  葛雲飛看定天壽:「給你的聽泉居簽發證書的那個義律,被他們的朝廷革職,新派了欽差大臣,叫做璞鼎查;還有新派的水陸元帥,新增的船艦兵員,加上廣東香港原有的英夷船艦水陸兵員,比去年可不一樣了。日前他們已攻破廈門,正向我浙江進犯呢……」

  天壽心慌,說:「比去年還要多好些吧?……」

  葛雲飛笑笑,拍拍天壽的肩頭,說:「我們也跟去年大不相同了吧?……我等候已久,這下要讓逆夷嘗嘗我葛雲飛的厲害!」

  葛雲飛說話如平日一樣平靜安詳,聲音仍然低沉厚重得令人心顫,但他黑紅的臉膛上躍動著虎虎生氣,炯炯目光裡閃爍著堅強和自信,他的整個身姿令人想到一張待射的強弓、一隻展翼將飛的大鵬。被突來的意外攪得心跳如鼓、手指微微顫抖的天壽,站在葛雲飛身邊,氣息漸漸平穩了,面色也跟著莊嚴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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