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〇三


  和前五天完全不同,英夷一開始就用猛烈的炮火集中轟擊,轟擊的目標想必已在這五天中偵察得一清二楚:大五奎山島上英夷野戰炮隊瞄準了守軍火力最強大的震遠炮城;英夷輪船及軍艦連檣而進,以他們每船每艦五十門到七十門不等的大炮,從近處炮擊土城的各個炮位。葛雲飛督率守軍以土城上的岸炮和震遠炮城的大炮還擊。雙方大炮的怒吼震天動地,大海也被燒紅、被震盪,火光煙塵水柱,連同水中的倒影,在狂暴地沸騰。

  最初的那一陣,天壽只覺得天崩地裂,劈頭蓋腦而來的英夷炮彈,落地就炸,仿佛立刻就會把人同著周圍的一切轟成齏粉。他雙腿一軟就摔趴下了,炸飛起來的泥團土塊如雨落下,掩住了他的半邊身子。他嚇得捂著臉伏在地上好一會兒哆嗦。抬頭一看,葛雲飛揮動著長刀,鎮靜自若地高喊著「開炮!」他身後的旗手持著繡了「葛」字的長寬八尺的大旗一同揮舞,根本沒把震天動地的炮火放在眼裡。天壽勇氣陡增,跳起身,加入奮力奔跑的兵勇隊伍,為岸炮搬送石彈和火藥。

  可恨英夷的炮全都打到了他們要打的地方,打到哪裡就炸開一大片,毀壞城牆炮臺,炸壞土牛火炮,使守軍傷亡慘重;而守軍的火炮卻怎麼也夠不著夷船,炮彈紛紛落到海裡,偶爾打著幾發,也因是石彈,遇到堅固的夷船竟無所損傷。

  大五奎山島上英夷的野戰炮特別猛烈又集中,竟把守軍火力最強的震遠炮臺壓制住了。葛雲飛大怒,親自點燃大炮引火繩,校正射角,連發數炮,盡都擊中敵船,打折了其中一艘三桅兵船的頭桅。如果守軍也擁有火藥填充、落地開花的炮彈,這樣的百炮齊射的大戰,還不知誰輸誰贏呢!縱然如此,葛雲飛的這幾炮也使土城陣地上一片歡呼,被英夷炮火壓得抬不起頭的守軍又一次奮勇反擊了。

  然而,雙方武器數量質量如此懸殊,就使得強方對弱方的攻擊漸漸成為名副其實的屠殺。

  一顆炮彈打來,硝煙過後,揮動著「葛」字大旗的旗手倒在了血泊中;立刻有第二名旗手接替上去,繼續照著葛雲飛的指示方向用力揮舞。可這位旗手又受傷倒地,天壽搶上去,奮力舉起那杆沉重的大旗,憤怒和仇恨烈火一樣炙灼著他的心,他的面孔和眼睛都血一樣紅,聲嘶力竭地尖叫:「來吧狗東西,你們這幫烏龜王八蛋臭洋鬼子!有本事照小爺開炮呀!小爺今天跟你們拼到底了……」

  轟隆巨響,一顆重磅炮彈落在近處,爆炸,閃光,葛雲飛和他周圍一大片人倒下了……很快,活著的人們抖去身上的泥漿,帶著彈片擊傷的流血的傷口,又都站了起來,裝彈,裝藥,點火,發炮!天壽被炮彈衝擊波震倒,頭昏腦漲,耳朵嗡嗡亂響,眼睛也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胳膊還被彈片劃傷,可雙手還緊緊握住旗杆不放。葛雲飛一把將他提起來,問:「怎麼樣?」天壽一晃腦袋說:「沒事!」葛雲飛立刻放開天壽回身去督戰了。徐保沖過來,一把奪過天壽手中的大旗,繼續執行旗手的職責。

  土城西頭曉峰嶺上傳來激烈的槍炮聲和陣陣喊殺聲,遠遠看到漫山遍野都是守軍的火繩槍和抬炮的火光,仿佛處處燃起了大火。想必是夷兵登陸從曉峰嶺攻上去,王總兵正在率部阻擊,而震遠炮城的炮火卻又被大五奎島上英夷的大炮打啞了。葛雲飛低沉的聲音因憤怒而格外響亮格外震人:

  「弟兄們!咱們腳底下的每寸土都是大清的,都是中國的,絕不能落到逆夷手中!一定要守住!不管他逆夷什麼船堅炮利,男子漢大丈夫,寧可給打死也不能被嚇死!」

  將士們高聲吼叫「誓死守住!」土城上硝煙彌漫,大炮怒吼得更加密集也更加有力。葛雲飛轉身朝英夷攻擊炮火最猛的震遠炮臺沖上去,天壽緊緊跟隨,後面是舉著大旗的徐保和一幫親隨侍從。途中有的受傷,有的受死,跑得動的都跟到了震遠炮城。

  震遠炮城已經被轟擊得面目全非:這處環山一百三十一丈、可以四面對敵的堅固炮城,磚石結構的城牆已被轟塌,十五位大型火炮毀損了六位,守軍傷亡達三分之一。葛雲飛冒著敵方的炮火,親自登上炮城南端的石砌炮臺,親自點燃了炮臺最大的那位八千斤大炮,轟隆一聲巨響,震得地皮發顫,石彈從火光中沖向英夷的兵船,在船邊激起沖天的水柱。葛雲飛和這聲大炮響,就是無言的激勵,炮城裡的守軍紛紛從掩體中躍出,又拼死苦戰了。

  一個渾身血跡、滿面煙塵的營官沖到葛雲飛面前,跪倒在地,放聲大哭,還要抽抽噎噎地按規矩稟報:「稟葛大人……夷兵從曉峰嶺西海岸登陸,近兩千人,直攻曉峰嶺,我們王大人率軍竭力阻擊,以至各營抬炮燒得紅透,不能裝打,仍是拼命苦戰……無奈夷兵太多,就像螞蟻蜂群一般……王大人率眾沖出工事反擊,要與夷兵肉搏……夷兵一人一杆長槍,全都是不用裝藥點火槍子兒出膛就打死人的妖物……王大人,還有朱大人呂大人,營官劉大人夏大人張大人……他們……全都戰死啦……」

  葛雲飛咬緊牙關,痛楚地閉了眼睛:曉峰嶺失守,英夷居高臨下,則相鄰的土城西頭竹山門以及定海縣城就危險了;一旦竹山門和定海城被攻破,土城和震遠炮城將腹背受敵,就毫無取勝之望了。

  葛雲飛果斷下令:震遠炮城備好向西面射擊的火炮,等候迎擊攻上來的夷兵!他急忙又趕回土城,想要按照新的戰況重新佈置炮位,分出火力向西抵抗……

  但一切都來不及了。

  竹山門已被夷兵攻破,鄭總兵英勇戰死,佔領了竹山門的夷兵蜂擁著爬上土城,沿著土城城牆向東攻了過來。

  遠望定海城,西門南門已被攻破,硝煙滾滾,火光沖天,城牆上盡都是英夷的米字旗和穿紅制服的夷兵。天壽心如刀割,他明白,舟山島是守不住了……

  此時的葛雲飛異常鎮靜,召天壽和徐保到面前,從腰間摘下他的總兵印,從懷裡取出朝廷的敕信一起交給他們倆,令他們從土城東頭越過青壘山,到海灘找船去北邊的岱山島與英蘭會合,再一同乘夜走鎮海,將官印敕信呈交總督大人,稟告定海的一切。

  徐保淚水潸然而下,哀告說:「大人,大勢已去,一同走了吧!」

  葛雲飛呵斥道:「胡說!你們快走!」

  天壽只覺得有尖刀在剜自己的心,咬牙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葛雲飛猛一回頭望著天壽,一道電光從眼中閃過,沉聲說:「我是定海鎮總兵,與定海共存亡是我職分所在,你必須給我離開!走!」說著他嘩啦一聲抽出長刀,逼向天壽和徐保,趕他們快走。天壽心痛難忍,猛撲過去抱住了葛雲飛的一條腿,葛雲飛毫不痛惜地猛踢一腳,把天壽摔出去兩丈遠。徐保連忙扶起小爺,趕緊沿著土城向東奔去。

  跑出去不遠,背後的槍聲炮聲響成一片,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虎吼猛然爆發,壓在了所有聲音之上,在海天間震盪。天壽和徐保驚回頭,看到那正是葛雲飛在怒吼。只見他使出全身的力氣,居然把陷在泥淖中的那四千斤大炮生生拔起,將向南的炮口轉而向西,對付那些端著滑膛槍、抬著輕型火炮、一大片紅色蝗蟲一樣蜂擁而至的夷兵。只要這一炮能夠轟出去,該死的紅蝗蟲一定會躺倒一大片……

  但炮聲沒有響,土城上響徹一片腔調古怪的呐喊聲——紅蝗蟲們沖過來了……

  天壽第二次回頭的時候,又看見葛雲飛高舉長刀躍起砍下的英姿,但他的長刀竟跟沖到近前的夷兵的武器碰撞後折斷,斷掉的半截刀反射著耀眼的陽光,在空中畫出長長的弧線,像一顆流星遠遠地飛走了。但見他迅速拔出了腰間的兩把寶刀,大喝一聲「殺——」高高躍起,跳蕩著沖進了紅得刺眼的夷兵群中,守軍隨著葛雲飛紛紛拔刀出槍與夷兵格鬥肉搏,他們的藍褂子白坎肩很快就一團團一簇簇跟紅蝗蟲犬牙交錯,緊緊地纏鬥在一起。

  大五奎山上的大炮停了,英夷兵船輪船上的大炮停了,天地之間只有這一片喊殺的聲音在迴響,西面、北面還有數不清的紅顏色在湧過來,湧過來,就要將這越來越少的藍褂子白坎肩淹沒了……

  天壽大叫:「姐夫——」他「撲通」跪倒,匍匐在地,痛哭失聲,怎麼也不肯站起來。徐保急了,大叫:「不能壞了大人的大事!」他攔腰一抱,把天壽夾在肋下,趁著各處炮聲全停的時機,拼命朝青壘山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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