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一〇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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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將軍的誇獎,天壽心慌慌的,紅著臉低了頭,知道自己摔下馬鞍姐夫沒看見。又聽葛雲飛問道:「武功呢?」 徐保搶著說:「稟將軍,小爺身形瘦小,練武走的輕靈路子。如今練得自衛有餘了!」他覺得言猶未盡,還得說兩句,「沒想到小爺看上去那麼嬌弱,真能吃苦!這兩個月,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練武練騎馬,『摔爬滾打』,天天跟個泥猴兒一個樣,傷了也不吭聲,極是難得!」 葛雲飛點點頭,說:「好。還是那句老話,只要你見仗立功,殺得一個逆夷,就列名報捷奏本,定能掙個武功出身、正途前程。」 天壽低頭答道:「是。」他吃苦受累、忍受傷痛、奮發圖強,不就是為了這個嗎?這是他從痛苦的迷夢中醒來之後心頭最明亮的憧憬。 離開寧波來到定海,有文武兩途由他選擇:或入幕府為幕僚,或速成騎術武功上戰場。他一咬牙選了後者。英蘭委婉地勸道,獨子不當兵乃是常情,入幕也能立功。不勸則已,越勸他越堅定,還硬邦邦地宣稱:「我這人別的好處沒有,只剩不怕苦不怕死這兩樣兒了!」他本是學戲的,從小挨打慣了,皮肉之苦對他算不得什麼;至於不怕死,他沒有解釋,他心裡頭需要忍受的苦楚,可比區區跌打損傷深得多,有的時候真跟死相差不遠了。 葛雲飛又轉向簇擁著他的部下:「不獨天壽,諸位奮勇殺敵,但凡建功,必能列名捷本,朝廷決計不吝封贈!」周圍一片情緒高昂的謝恩。葛雲飛嘩啦一下抽出腰間長刀,向晚霞映照的海空一揮,神采奕奕地大聲號召:「大丈夫為國立功,正其時也!」 「為國立功!」 「為國立功!」 …… 他的部下高高舉起手中的旗幟和刀劍長槍,大聲應答歡呼,帶得十裡土城和震遠炮臺處處旌旗飛舞,歡聲雷動,此起彼伏,像大海洶湧的波濤,在山海間久久地回蕩。天壽嘶啞的吼叫完全被淹沒在巨大的歡呼聲浪中,一時間鼻酸心熱,眼淚奪眶而出…… 天壽隨著葛雲飛一行,沿著土城慢步走向久安門。將軍向天壽微微俯下身子,說:「你姐姐著人捎話,我們今天回城去看看。她很不放心你。」 天壽心裡又彆扭上來,孩子般略扭了扭身子,說:「她不放心的是你!」 周圍騰起一片輕笑的小浪花。葛雲飛黑臉微紅,一時顯得尷尬,咕噥一聲「這孩子!」同時鬆開了手中的韁繩。烏龍馬墨亮的腦袋微微一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掃了小紅馬一眼,尥開大步跑了起來。小紅馬心領神會,立刻跟上,整個騎隊輕快地奔馳在夕陽中。 賭氣話也就說說而已,天壽當然不敢違了將軍的意思。 回城途中,將軍還是在兩馬靠得很近的時候,輕聲問天壽:「你還在生你姐姐的氣?……你該知道的,她是個很不尋常的女子,她是真心為你好。」 天壽卻低著頭,默默無語。 天壽一直悶悶不樂。 見了在府門率眾迎候的英蘭,他不過點點頭。同回到堂屋,茶後,英蘭照例令人送上她多年不放棄的手磨豆漿,熱騰騰香甜盈室,他也只是勉強一笑。在燈火通明的花廳,英蘭為他們接風,擺出那麼多拿手菜,特別是她親手點的極白極嫩的豆腐,葛雲飛讚不絕口,天壽卻只是埋頭吃,吃得很多。連極少說笑的葛雲飛也破例打趣說:「把麾下的兵餓成這個樣子,當姐姐的怕不要找我拼命!」英蘭掩嘴笑道:「我們家就這一棵獨苗苗,要有個好歹不找你找誰!」兩人笑著同看天壽,天壽臉上仍然淡淡的。後來英蘭說起山陰家中盡皆安好,只青兒自天壽走後頗不自在,老說要回老家。天壽於是才開口說:「青兒原不是買的,說好是雇,他要回去理當給人家盤纏。」英蘭笑道:「人家要見你一面才肯走呢。」天壽當下也就無話。 天壽並沒有多喝酒,但自覺昏昏然,肢體發軟,渾身疼痛,便托醉提前離席而去。回到他那糊得像雪洞般潔白清爽的小屋裡,一下就攤手攤腳地倒在軟軟的床榻上了,迷迷糊糊地望著湖色羅紗帳頂,眼前如翻畫頁,重複著席間的景象: 姐夫望著姐姐目不轉睛,滿臉讚賞,紫色的大嘴不時緊抿,努力要鎖住笑意不讓它外流; 姐姐回報以含情脈脈的笑,還有桃花似的兩腮和紅潤得幾乎要破的嘴唇; 每當姐姐布菜斟酒,他們的手無意間相觸之際,天壽都能感到一種奇特的震顫,使得他們臉膛泛紅,眼睛更亮; 每當他們的目光相碰時,天壽便似聽到撞擊的劈啪響,看到其間爆出的輕微火花;隨後二者就如同粘接在一起,很難拆分得開。 身置其間,天壽痛感自己的多餘。 自己離開後席間會是怎樣?天壽只想了個開頭就不願再想,再想下去,心頭發痛。他憤憤然低語道:真所謂酒入愁腸人自醉呀…… 才要翻身,各處疼痛驟然襲來,疼得他齜牙咧嘴。獨自在屋,無人在側,他無須強忍,不由得淚流滿面,長聲呻吟。起身寬衣解帶,細細察看,渾身上下,青傷紅傷紫瘢連成一片,慘不忍睹,已經認不出原來的膚色了。攬鏡照照面容,皮膚粗糙,嘴唇乾裂,眉毛頭髮焦黃,這還是他嗎?……想想當年水蔥一般嬌嫩,鮮花一般豔麗,天仙一般輕俏飄逸的柳搖金,實在心酸難忍。他恨恨地把鏡子倒扣著塞進枕頭,痛痛地哭了一場…… 哭罷,心裡輕鬆了些,傷痛卻更甚。命僕役提來一大桶熱水,倒進小屋屋角的木浴盆中,關了大門,放下小屋的帷簾,再點亮三支紅燭,為自己療傷:用熱氣薰蒸肩腿的腫塊,用絨布巾熱敷各處大片的淤血。他心甘情願吃苦受罪,靠著內心的驕傲和倔強支撐著,在人前一聲不哼,極力表現得談笑自若。然而此刻,他一面輪流調換著佈滿全身各處的熱敷巾,一面靜靜地流淚,感受著滿心的孤獨和淒涼…… 紅燭矮下去一多半,天壽聽得英蘭敲門叫他,趕緊收拾好自己,把療傷的小屋門關好,做出剛從床上起身的樣子,去開了門;隨後眼皮都不抬,轉過身,踉踉蹌蹌地回到臥室,重新躺倒,仿佛他一直因醉而臥。 姐姐在推他,不得已,睜開了眼,只見英蘭坐在床邊,眼睛亮如晨星,滿臉紅暈尚未散盡,雙鬢蓬鬆如雲,最是兩片彎彎的嘴唇,嫣紅奪目,嘴角深深內凹,那極力掩飾仍然燦爛的醉心暢意的笑,看得天壽心驚膽戰,不願逼視,翻身向裡躺著,不肯做聲。 「小弟,你就這麼大氣性?我幾次謝罪,你還不依不饒?……那日是我不好,不該動手,話也說得重了,可你細想想,總是一片好心呀……俗話說,長姐如母,咱家就你這麼個獨子,父母又都去了,我不心疼誰心疼,我不管教誰管教?」 天壽一動不動,仍不出聲。 英蘭像男人那樣對著小弟打躬作揖,賠笑道:「對不住對不住對不住,還不成嗎?那日實在是氣頭上,下手的時候就後悔了,可已經收不住了!知道你的臉蛋兒金貴,從小兒到大連爹媽都不敢碰一手指頭的……看你到定海以後這麼吃苦拼命,沒人不誇,姐姐甭提多高興了,也總算是放心了……哎呀,看你衣裳剮破這麼些口子,我給你補補……」 英蘭拿起搭在床頭的外衫,天壽突然起身要奪,英蘭玩笑地閃身一躲,拿那外衫抖了抖,竟抖出一張白綾。英蘭一把拾起,展開一看,白綾上血跡斑斑,兩個血寫的大字赫然在目:礪志! 英蘭臉色大變,盯著早已幹得呈褐色的血字,手在顫抖,嘴唇也在顫抖。她輕聲地問:「是你的?」 天壽扭開臉,點點頭。 「你的血?」 天壽生氣地回臉瞥她一眼,複又躺下,不說話。 「什麼時候?」 天壽氣呼呼地說:「從狀元坊回來那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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