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九七


  英蘭從高凳下來站在當地,亮亮的潤潤的黑髮披了一身,像一道黑色瀑布,從頭頂直垂到膝窩。英蘭照照鏡子,也很高興。媚蘭要她再披散一會兒,幹一干再編辮兒,又拿一個裝滿油膏的小瓷瓶遞給英蘭,又說:「你真得要經心護養了;我的頭髮放下來能一直拖到地面,可我還大著你七八歲呢!」

  天壽平日裡看慣了不覺得,可有媚蘭在旁邊比著,英蘭就顯得膚色發暗眼圈發黑,目光黯淡面容憔悴,倒像她是姐姐媚蘭是妹妹。天壽不由得要為英蘭抱不平,說:「二姐姐這些年吃了好多辛苦,成天操勞,費心傷神,還要騎……」他陡然住了口。他本想說騎馬練武風吹日曬的,剛才英蘭姐不肯說姐夫名諱,自己也不該透這口風,趕忙改口道:「還有其它好多家務活兒要做,哪能像大姐姐這樣養尊處優,坐享清福啊!那就怪不得大姐姐白白嫩嫩格外少相了。」

  媚蘭笑道:「這話不假,誰都說我有福氣。可小弟你別以為大姐姐我就沒吃過辛苦,能有今天,也不容易……走,到我屋裡坐著說去!」

  「這還不是你的屋裡?」天壽奇怪地問。

  媚蘭嘻嘻一笑:「也是也不是,這裡外人還能來,那邊只有自家人才許進。」

  媚蘭領著他們穿過花廳,走進東邊一間屋。

  馥鬱的馨香,再一次令天壽英蘭神迷心醉,飄飄欲仙,但他們又不得不睜眼,極力分辨自己身處何方,為什麼周圍氤氳著淡淡紅霧、隱隱紅煙?……定下心來,才發現這寬闊的房間裡所有的佈置都離不開粉紅色:天花板和四面牆是近乎肉色的淺紅;織進金銀絲的窗帷和門簾是美麗的薔薇色,綰著玫瑰紅的華麗花邊和流蘇;所有繡花桌袱椅袱都以荷紅為底色;就連窗下貴妃榻上胡亂扔著的繡花靠墊,也是明麗的桃紅色;地面鋪著圖案複雜的洋紅色地毯;桌上、幾上、檯子上擺著水紅紗檯燈;大大小小花架花盆花瓶花甕裡的鮮花也都在深深淺淺地紅著。屋角一架高大得異乎尋常的床龕,雕著極其精緻複雜的花紋,懸著如雲似霧的銀紅色的細紗帳,帳門和帳身都繡著綴了珊瑚珍珠的茜紅色花草,床龕的四角和兩面懸樑上,掛滿了各色各樣的小宮燈、香囊、玻璃脆片的鐵馬兒、西洋式的風鈴兒……

  這顯然是媚蘭的臥室。天壽英蘭互相一對視,都懂得了媚蘭在極力炫耀。英蘭皺眉,對天壽微微搖頭;天壽卻忙著轉向媚蘭,問:

  「大姐姐,你這屋裡是什麼香呀?香得我心慌慌的,都要暈過去了!」

  媚蘭得意地笑笑:「這香咱中國可沒有,是商客從印度帶回來的。」

  「叫什麼名兒?」天壽問。

  「沒名兒,就叫它迷魂香,不挺合適的嗎?」

  「擱哪兒呢?讓我瞧瞧!」

  媚蘭一指:「在帳子裡掛著呢。」

  天壽迫不及待地趕上去,伸手分開帳子掛上帳鉤,竟又呆住了:從沒見過這樣富麗堂皇的床!這是一張紫檀木床,又寬又深又高,三面雕花,竟是雲朵、花葉中振翅飛翔的光身子西洋小天使。最想不到的是這些小天使們環護著三面二尺多高的西洋玻璃鏡子,互相照耀,使得床內景象重重疊疊、繁繁雜雜,一片古怪。

  天壽把尋香的事忘了,指著床望著媚蘭說:「這床……」

  媚蘭笑得更加開心:「這床不一般吧?是我定做的,花了一千多兩銀子呢!」

  天壽不明白地問:「大姐姐你再愛美,睡覺也用不著照鏡子呀?」

  英蘭制止地叫道:「天壽……」說著,自己的臉慢慢地紅起來,很快就跟她身邊那瓶玫瑰花一樣了。

  媚蘭詫異地看看天壽,問英蘭:「小弟還是個童男子?」

  天壽心裡一動,驟然間紅暈升上面頰,媚蘭這一問,使他猜到了鏡子在這裡的功用,他隱隱記起那個淫蕩的武則天的鏡室故事,不料在這令他如此沉迷、令他恨不得立刻還原他女兒身的充滿女人味的地方,竟看到了同樣的活春宮設置。

  似有一根長長的鋼針直刺心房,他驟然明白了,這光怪陸離的床,這粉紅色的華貴奢靡的房間,這蕩人心魄的馥鬱芳香,都為的高價賣身。這寧波頭等風月場狀元坊中的所有一切,又都是靠賣身掙來的!而賣身,是他從懂事起就最為鄙視、最為不齒的一件事……一時間羞恥壓得他抬不起頭。「潔身自好」的四字橫幅雖然早不在床頭張貼,但久已鐫刻在他的心頭,流淌在他的血脈中……

  媚蘭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哈哈地笑了一氣,笑得十分得意,十分張狂,但她立即避開這題目,收住笑,說:「小弟道我養尊處優享清福,倒也不錯,可我也不容易啊!吃苦受罪,只比你英蘭姐多絕不比你英蘭姐少……當初我偷跑出家門,才十五歲,肚子裡還懷著夢蘭這丫頭,能活下來就算我命大了……」

  十六年前,媚蘭未婚先孕,嚇得幾乎自殺。所幸她的情人、也就是孩子的父親敢作敢當,膽大妄為,便雙雙私奔了。她的情人正是柳知秋最得意的弟子,唱小生的殷天喜。兩人沿著運河南下,途中在一處破敗的關王廟拜堂成親,泥胎神像便是媒證和賓客。五天后在破廟中生夢蘭,若不是碰巧有個走親戚的鄉下婦人路過,母女倆都活不成。這自然要感謝關老爺顯靈救命,所以夢蘭的小名兒就叫關妮兒。

  一家三口在江都城落了腳,搭上了個在揚州一帶盛行的男女合演的昆曲班子。殷天喜和媚蘭這一對生旦搭檔很快就唱紅了。媚蘭自幼聰明伶俐,父親授徒她總在一旁聽看,自己偷偷反復揣摩演習。跟天喜搭上私情,也是由學唱曲子起的頭。她既有家傳的技藝,又有比一般男伶姣好柔美的扮相做派,唱了幾季之後,媚蘭的名聲更高過了天喜。媚蘭還有個好處,並不恪守昆班只唱昆曲的規矩,不但能唱梆子亂彈秦腔,連本地的江淮戲、常錫文戲和安徽的採茶戲花鼓戲都唱得像模像樣,成了各處班子爭相聘請、各地看客特別關愛的紅女伶。

  娼優從來並稱,同屬下九流,娼多能為優,而優頗有為娼者。女伶更不是良家婦女,媚蘭自然也說不上潔身自好。

  十年前,天喜病故,媚蘭厭倦了梨園生涯,把夢蘭寄養在江都,自己到蘇杭一帶闖蕩,最後看中了寧波的繁華,便在這裡掛花牌樹豔幟,名為梨花院,從天喜的姓,自稱殷媚蘭。因為能唱能說,見多識廣,不到三年,蓋了新房和花園,買了出色的姑娘,添了使用婢僕,成了寧波府數得著的上等風月場。究其原因,卻是一樁誰也說不清的怪事:

  頭一年,媚蘭接待的客人中,有八位秀才中了舉。

  第二年,她的客人中,又有五位舉人老爺中了進士。

  第三年,凡進出梨花院的客商,十有八九賺了大錢。

  人們於是議論,梨花院是塊福地,殷媚蘭是個福人兒,誰能挨她一挨睡她一睡,誰就能沾上福分。還有人奉媚蘭為花界狀元,稱梨花院為狀元府。媚蘭也就順水推舟,改梨花院匾額為狀元坊,人們叫她殷狀元,她也就樂滋滋地承受了。

  換匾後,媚蘭的生意更是芝麻開花節節高,來往寧波的官員、遊歷江浙的名士高人、攜資百萬千萬的連同夷商在內的各路商客,沒有不知道狀元坊的。到狀元坊擺酒請客談生意,被認為是最有面子、最吉利的事情。

  女兒夢蘭十歲那年回到寧波,跟其他買來的姑娘一同養育教導,也如當年柳知秋教導徒弟一樣嚴格,昆曲歌舞、琴棋書畫都拿得起來。夢菊是特為跟夢蘭做伴兒收的乾女兒,姐妹倆如今是狀元坊身價最高的一對清官人(清官人:尚未賣身的妓女稱清官人,也叫小先生。)

  那個年輕男人叫虞得昌,是前年認下的乾兒子,幫著經管狀元坊,很是能幹。

  媚蘭訴說著經歷,悲戚之容漸漸被安詳、寧靜和十二分的得意所代替。講到夢蘭,她眉飛色舞,為自家擁有這樣一朵名花能保狀元坊長盛不衰而無比欣慰;講到乾兒子,她眯縫著眼曖昧地笑個不停,叫人不難猜到這乾兒子是兼做情人的。

  媚蘭說完,接下來竟是一陣沉默。英蘭和天壽都好久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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