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九八


  後來英蘭勉強說了一句:「想不到你我先後都到了江都,陰差陽錯的,總也沒碰面。」

  媚蘭歎道:「江都終究是老家,雖說一個親人也沒有……」

  英蘭咬咬嘴唇,認真地正視著媚蘭:「姐姐你日後作何打算?」

  媚蘭嫣然一笑:「有什麼好打算的!只要我這狀元坊生意興隆,一日旺過一日就好!」

  「聽妹妹勸一句,姐姐還是早早跳出這煙花生涯吧,揀個好人家從良才是正理呀!」英蘭說得非常懇切。

  「從良?」媚蘭驚異地瞪大眼睛,像聽到公雞下蛋、母豬上樹似的哈哈大笑,「要我扔掉狀元坊這麼大一份家業?這可是我媚蘭憑本事苦苦掙來的,難道我平白送人不成?再說,哪個男人有這麼大福分,消受得了我和我的狀元坊?」

  英蘭歎道:「你也該替夢蘭想想啊!」

  「夢蘭?夢蘭在這裡有什麼不好?吃穿住用樣樣精美,上得戲臺、進得官府、遊得山水、見得世面,有多少女人能比得上她?你就算算,上至娘娘貴妃的皇宮內院,下至千金小姐誥命夫人的閨閣蘭房,多尊貴的女人都不能抛頭露面不是?哪有她這份自由自在、開心順心?就連你出這趟門不還得扮成個公子爺才行嗎?」

  英蘭默不作聲,神情不自在起來。

  「再說,我保她做清官人已經三年,就是要她揀著一個情投意合、家境好心腸好的男人才開苞(開苞:清官人第一次接客的隱語。),不然我還不准呢!日後如若處不好還能跳槽(跳槽:原意是嫖客丟開這一妓女而又和別一妓女相好,如馬另在別槽就食。媚蘭此說反其意,把妓女放在主動地位上。)。真遇著可心可意、海誓山盟、一生一世靠得住的男人,心甘情願娶她做正頭夫人,那時候再從良也不遲!」

  聽媚蘭說出「正頭夫人」的話,英蘭頓時臉色難看,說:「即便是做妾,終究是良家婦女;青樓女子無論穿金戴銀,花天酒地,總脫不了下賤肮髒!」

  媚蘭並不生氣,還是笑:「哎呀呀對不住,傷著妹妹你啦!要說賤不賤的,做妓是比做妾下賤;可妹妹別忘了,做優比做妓還下賤,咱們家可是做優的,賤到底了!你嫌棄誰去?……說到頭,男女間不就那麼回事?妻妾也好,婢妓也罷,到了男人身子下,還有什麼不一樣?……只不過做妾的是一個男人多個女,做妓的是一個女人多個男,誰又比誰好、誰又比誰賤呀?」

  「你!」英蘭氣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媚蘭自管得意地說著她的心裡話:「要說賤也算賤,我這人就是離不開男人,沒個男人在身邊就吃不香睡不好。可這怪得了我嗎?要怪就得怪咱爹,怪咱柳家做優,叫我從小就從戲裡知道了男男女女的那回事,叫我從小就為了這個心蕩神搖!我也不後悔,唱戲對我的心路,做妓合我的性情,人能順心合意過一輩子,也就是福分了……」

  英蘭臉都白了,猛然站起,指著媚蘭,憤怒的聲音在發抖:「竟說出這樣自甘墮落的下賤話!怪不得爹在世的時候絕不許我們提起你一個字,果然是個賤坯!自輕自賤的賤坯!我沒有你這樣的姐姐!天壽,走!」

  天壽驚慌地扯住英蘭的衣袖:「二姐,別這樣……」

  英蘭勃然大怒:「你敢不走?你難道也想當像姑?你看看你的四個姐姐:一個做妓,一個做妾,另兩個也逃不出下九流!柳家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一棵獨苗,竟也這麼沒出息!怎麼對得起死去的爹娘!」

  天壽對這裡有一種說不清也無法說出口的依戀,他心裡很深的地方似乎覺得媚蘭大逆不道的話有她自己的道理,做妾和做妓原本都被人輕視賤視,英蘭犯不著這麼盛氣淩人。他不由自主地一手扯著二姐,一手拉著大姐,嘴裡低聲下氣地說:「二姐,你消消氣……」

  「啪——」英蘭回手狠狠地抽了天壽一個嘴巴。天壽下意識地一手捂臉,吃驚地看著眼前這個不認識了的二姐:柳眉倒豎,怒目圓睜,滿臉如烈火中燒,紅得怕人。他一時怔住,心仿佛都不跳了。

  媚蘭長歎一聲,蹙著眉尖,幽幽地說:「英蘭,你這是何苦來呢……」

  英蘭用力從媚蘭手中奪過天壽的手,緊緊攥住那細細的手腕,喝道:「走!不然我踹死你!」

  英蘭拽著天壽疾步下樓,媚蘭追出來,跟在後面急急地說:「小弟聽你二姐姐的話,你是個男子漢,就得有出息,為咱們柳家改換門庭……」

  聽得此話,英蘭腳下步子略慢了慢,媚蘭趕緊接著說:「英蘭妹妹我不怪你!日後有了難處儘管來找我,寧波這碼頭,姐姐我耍得開……」

  英蘭不再理會,一徑出了狀元坊,叫了一乘兩人坐的大轎,押解似的推天壽上轎回驛館。

  一路無語。

  到了驛館門口下轎,天壽甩脫英蘭的手,背身站在大樹下,一動不動。

  姐弟兩個默默佇立。

  英蘭冷笑道:「你是什麼意思呢?不想跟我去定海了?要自己獨個兒闖江湖去?……」見天壽既不回答也不回身,她突然火冒三丈,低聲狠狠喝道,「那你就滾!滾!去當那娼妓都瞧不起的戲子吧!」說罷,一個急轉身,挺胸昂頭地獨自進門而去。

  天壽呆傻如一塊石頭,挨過耳光的臉依然紅腫著熱辣辣地脹,那尖刻的叱駡如刀刺在心,正火辣辣地疼,腦海中卻是一片空白,幾不知身在何處……突然,一個念頭,像斧頭的銳利刀鋒,一下子就進了他亂糟糟的心裡:

  他那麼心馳神醉地依戀著做個女人,如若成真,他能逃脫姐姐們做妾做妓的賣身結局嗎?……想到這兒,他身體痛苦地一縮,心口咚咚亂跳,驚得額頭沁出冷汗,幾許迷茫,幾分醒悟……

  又一個念頭闖進來:

  真的去闖江湖,當「娼妓都瞧不起的戲子」?……何止娼妓瞧不起,天底下有誰瞧得起!親娘也拿你當搖錢樹,親爹也拿你當玩物啊……你抱怨誰去!你有罪呀,你生下來就是柳門的大罪人!就是因為你,斷了柳家的血脈、絕了柳家的後哇……他急轉身,朝向大樹,那正是一棵濃濃密密的垂柳,他把綠絲絛般的柳條一股腦兒摟了滿懷,為了不讓淚水流下來被路人笑話,他極力地朝樹頂,朝天空遠望……

  老天爺在上,他老人家對你畢竟不薄,給了你戰場上為國效力、破格擢升的機會,讓你能掙個正經出身,從此讓柳家跳出下九流、改換門庭,這是上天給你贖罪的機會,你難道竟辜負了?不奮發對得起誰?

  這就是你的命!你得認!你得認哪……

  天壽的胸膛大起大落,太陽穴噗噗敲響,渾身氣血如同沸騰,如同熊熊火焰四處亂竄,直要裂胸裂膚奔湧而出。他低啞地怒吼一聲,如飛地沖進驛館,沖進自己的住處,從姐姐新給他做的白綾長衫上撕下一幅前襟,立刻咬破中指,用汩汩流出的鮮血,幾乎不假思索,寫下了兩個暗紅暗紅的大字——礪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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