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九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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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霧卷 第04章 黃昏時分,葛雲飛領著天壽回到寧波城中規模宏大的館驛,走進專為他佈置的那處寬敞明亮、家具精緻的院落。英蘭率婢僕跪迎,道了勞乏,把他們一直接進正房堂屋。兩人洗漱完,才坐定,熱茶已經送到手邊。 「累了吧?」英蘭在這裡,仍然坐在主位的右下首,不敢僭越。她望著八仙桌邊男主位上坐著喝茶的葛雲飛,關切地說,「臉比平日紅了許多,又喝酒了?」 「議事未畢,明日還要再議。本地太守備了戲酒,也算盡地主之誼,不好推託。喝了幾盅,並沒有過量,放心好了。」葛雲飛酒後心情很好,竟比平日話多。 他們從山陰出發,不幾天便來到寧波。此時寧波儀從如雲,冠蓋滿目,浙省的大員都集中在這裡,不但有浙江巡撫、浙江提督和奉命守衛定海鎮海的包括葛雲飛在內的幾員總兵,連兩江總督也蒞臨了,為的是商議戰守事宜。寧波太守宴請乃是正理,酒宴間上戲更是官場規矩,不足為奇。但從這郎舅倆一進門,英蘭就發現天壽表情不自然,眸子裡閃著很不安定的光,擔心他遇到什麼麻煩,便又委婉地問: 「天壽難得見這等大場面,可有什麼疏錯嗎?」 「他嗎?」葛雲飛笑著看天壽一眼,說,「他未見得少見大世面。不過梨園子弟,柔弱靦腆,動輒臉紅,少了男兒剛強之氣。不妨事,到了定海,多練練騎馬射箭,或是揚帆到海上去闖蕩闖蕩,自然就好了。」 幾句話說得天壽低了頭,轉著茶盞蓋不做聲。 「聽你這話音兒,」英蘭笑道,「必是出了點子事體。」 「瞞不過細心人哪。席間子弟們(子弟們:指梨園子弟。)演唱上來,倒也罷了,後來制台(制台:對總督的尊稱。)大人點唱《遊園》一折,扮上來的杜麗娘和春香極是貌美窈窕,唱得也好,眾人讚不絕口。偏是那位提台(提台:對提督的尊稱。)大人,余步雲餘太保(太保:清代官制,有太師、太傅、太保、少師、少傅、少保及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太子少師、太子少傅、太子少保,都屬榮譽加銜,或死後追贈,為空銜而不是實職。余步雲所加太子太保銜,為從一品。),行伍出身的貴州人,為人一向粗魯,口沒遮攔,竟一手指著杜麗娘,一手指定天壽,大喊道:這不是一模一樣嘛!鬧得眾人都拿眼睛來看天壽,又是笑又是鼓掌叫喊附和,天壽立刻一個大紅臉!他原本站在我宴桌邊的,便一個勁兒地朝我身後頭躲,看他那樣兒,只要地上有個洞,他眨眼工夫就會鑽進去!哈哈,好可憐!」 「真的很像嗎?」英蘭問。 「也不儘然,餘少保喝多了眼花,不過神情眉眼間有幾分相似而已。那個杜麗娘嬌小玲瓏得多。」 「後來呢?」英蘭又問。 「後來也就罷了。倒是他,回來這一路都悶悶不樂。是不是在生氣?天壽,男子漢大丈夫,要的是拿得起放得下,你這樣可不成!」因明天還要繼續議事,葛雲飛又鼓勵天壽幾句,便回房歇息去了。 英蘭將丈夫安頓好,又出來,見天壽還坐在那裡發愣,就問到底怎麼回事。 天壽好像從夢中驚醒,揉揉眼睛,神情嚴肅地說:「姐,面貌相像還在其次,要知道,他倆唱做走的是我們柳家的路子呀!」 英蘭也吃了一驚:「怎麼?有這樣的事?」 天壽細細說給姐姐聽。 其實,是天壽最先發現的。那個嬌小玲瓏的杜麗娘一出場,天壽就心裡犯嘀咕:這不就像從鏡子裡看自己嗎?待開口一唱,那吞吐,那韻味,竟十足的柳家風範! 在外行人看來,同一齣戲,同一個角色唱同一支曲子,應該都是一樣的,可是梨園子弟或是此中行家卻很清楚,不同的流派有不同的唱法不同的味道。當年在京師,柳知秋就已經獨出心裁地唱出了他的特異風格,被當時的梨園行嘲笑為野狐禪,說它過於柔靡嬌媚,態度激烈的甚至罵之為左道旁門,不屑為伍。但許多看客卻十分喜歡。在柳知秋被迫逃離京師前夕,柳家的唱法很是風靡一時的。天壽雖然吃驚那個杜麗娘的形貌,卻還在等著那支著名的《皂羅袍》,因為裡面的那句「朝飛暮卷,雲霞翠軒」的唱法是柳家的獨創,和任何流派都絕不相同。 這一句是整支曲子中音調最低的地方,按祖師爺傳下來的唱法,從中低到最低,差不多的伶人唱到這裡,看客就完全聽不到聲音了,唱詞則更聽不清。柳知秋把這一句唱一開始就挑高上去七度,到「卷」字來了個九度的下滑,滑到最低處,使得唱腔既明亮清楚,又不失低回婉轉,很是特別,也就召來內行們最集中的反對。柳知秋反倒因為自己的「不群」而得意,拿這一句當成柳派的精華。 不料那杜麗娘唱出來的「朝飛暮卷」竟是不折不扣的「柳腔」,甚至更婉轉纏綿,更柔媚動聽。驚異的天壽找了個機會溜出宴會花廳,找到太守府管宴會的師爺,打聽這位杜麗娘的來龍去脈。 說到這裡,天壽端茶盞喝茶,英蘭倒急了:「打聽出來了嗎?是誰呀?」 天壽急急把茶水咕嚕地咽下去,說:「哪承想,這杜麗娘和春香都是女的,還都不是梨園子弟,竟是此地狀元坊的名妓……」 「她們有多大歲數?」英蘭趕忙問。 「我正為這個著急呀!她們扮上戲年齡看不出,不扮戲,濃妝豔抹的也看不出歲數。我本想趕到跟前問個清楚,可她們領了賞就走了,姐夫這邊又叫我……」 英蘭和天壽互相望著,有好多話想說又不好出口。後來還是天壽忍不住,悄聲說:「姐,三年前,三姐四姐賣給人販子的時候,比我現在還小一歲呢……四姐姐從小愛唱愛舞的,常偷偷跟著我們學戲,咱爹教的,她沒有不會的……」 英蘭咬著嘴唇,半天不出聲。 「姐,要真是三姐四姐,可不心疼死人了嗎?誰不知道煙花青樓不是人待的地方?姐夫官高爵顯的,姐姐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英蘭瞪了天壽一眼,說道:「還沒弄清誰是誰呢,怎麼救呀?……」 「著人到狀元坊去打聽打聽就是了。」 「說得容易!妓館豈是我們這樣官宦人家能去的地方!朝廷有嚴令,禁止官員狎妓,犯了禁革職以外還要加罰,不是杖就是流,厲害得很!派人前去萬一走漏風聲,可不害了你姐夫?」 「可萬一要真是她們呢?眼看著能救不救,吃一輩子後悔藥……」天壽一挺胸,氣昂昂地說,「要不,我自個兒去,不與姐夫相干!」 英蘭猶豫片刻,說:「我跟你一塊兒去!」 「你?」天壽瞪大了眼睛。 「怎麼啦?我扮成男的就是了,你一個人去我還不放心呢!萬一被哪個小妖精迷住怎麼辦?只要咱們嘴緊,沒人知道就不礙的了。」 天壽開心了:「這主意可太好了!三姐四姐跟你一屋住了那麼些年,一見面准能高興得跳起來……咱們這就走!」 「心急吃不了熱鍋飯!我什麼都沒準備,怎麼去?再說,這事還得跟你姐夫說說清楚。」 「啊?告訴他?他能答應嗎?」 「答應不答應另說了,可我的事任什麼從來不瞞他。」 「真的?……那他呢?他對你也這樣?」天壽好奇地問。 「是。除了公事。……咱們明兒午後去吧。兩位公子爺上妓館打茶圍(打茶圍:訪客到妓院由妓女陪著飲茶談天。),嘻嘻,真不知是個什麼景況,真有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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