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九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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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弟倆走到宅院中部的正房,很大的院落,花木繁茂,略略顯得零亂,滿院花草的氣息中帶著濃濃的藥味。穿過堂屋走進西頭的臥室,藥味更濃,一眼就看到懸了福壽同春繡帳的鑲鈿螺雕花床龕裡,金氏夫人已經坐起來等候他們了。夫人滿面病容,瘦得一把骨頭,只有眼睛還算靈活,叫人感到有生氣。英蘭趕緊上前,拿兩個靠枕給夫人墊在身後,扶她坐得舒服些。而她,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天壽,嘴裡對英蘭說道: 「你竟有這麼清俊的小兄弟!一看就是再伶俐不過的。叫什麼來著?哦,天壽。……別看老爺統兵領將一呼百應,可兵刀險境,真靠得住用得上的,還要自家人幫襯,你們姐弟就替我好好服侍老爺吧!去定海本當是我的職分,可我這身子骨不爭氣……」 見夫人盈盈欲淚,聲調唏噓,英蘭連忙奉上茶水,輕聲安慰。金氏夫人長久地看著英蘭,歎道:「我真是錯待了你……你得老爺格外看待,我心裡還不受用。可是常言說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如今遇著險事難事,要去定海,那些平素嚼舌頭根的全都縮頭不言聲,只有你,來得最晚,反倒挺身而出,一力承當,好妹妹,全拜託你了……」她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從正房出來,姐弟倆在一道臨水的長廊上向東行,英蘭又說:「你看,老太太太太都看好你,你就同去定海吧,助我一臂之力,也助你姐夫一臂之力嘛!」 天壽小心地試探:「這以前,姐夫專寵你,她們都對你不好,是吧?」 英蘭輕輕一歎:「官宦人家大都如此,不足為怪。」 「現在呢?要是太太故去,你能不能扶正?」 「快不要胡說!」英蘭面紅耳赤,「偏房側室又不止我一個,論資歷論親疏也輪我不著!」 「不一定吧?」天壽一笑,不再問了,但他已悟到,英蘭此舉已經改變了她的境遇,改變了她在府中眾多姬妾中的地位和排序,既然得到老太太和太太的認可,定能扶正為繼室;要是姐姐成了總兵夫人朝廷命婦,他天壽要謀個正途前程還不容易嗎?看金氏夫人病病歪歪的樣子,怕也拖不過兩年了…… 在長廊上左彎右拐,英蘭指著盡頭的月亮門,告訴天壽那是書房院。走近才幾步,英蘭就示意天壽莫出聲,兩人輕手輕腳進門入回廊,隱身在廊柱後悄悄張望。他們先已聽到吟哦之聲,此時便看見,在蕭蕭竹影的掩映中,在一池明鏡般的水塘邊,在數十盆蘭花簇擁著的玲瓏剔透的高高的太湖石下,葛雲飛短衣長褲軟底靴,一身素白,手揮亮如霜雪的雙刀,點、劈、刺、挑、砍,進、退、伏、旋、躍,動作有力而激越;配合著他厚重低沉的聲音,在激越地吟誦: 有客有客名雲飛,自傷傷世心不灰。抱負不凡期救世,何懼狂名百代垂。已見妖氛邊陲起,恨不刀濺夷血回。我一歌兮歌聲悲,將軍白髮丈夫淚! 有家有家居浙東,山青青兮水溶溶。老父英靈長縈繞,老母倚閭淚眼空。故鄉山水今一別,天地為我起雄風。我二歌兮歌聲洪,生死搏戰定成功! 有友有友意相投,千里相逢江之頭。起舞同聞雞鳴夜,擊楫共濟風雨舟。萬方多難黎民苦,相期不負壯志酬。我三歌兮歌聲吼,怒擲頭顱向國仇! 有子有子在他鄉,料想今日有我長。昨夜夢中忽來信,道是憶父思斷腸。可憐不見已三載,焉能繼我保家邦?我四歌兮歌聲揚,碧血千秋吐芬芳! 我五歌兮歌聲止,慷慨悲歌兮今日死。我六歌兮歌聲亂,地下應多烈士伴。我七歌兮歌聲終,行看報捷戰旗紅…… 一字一句,天壽聽得清清楚楚,同時感受著從葛雲飛身上輻射出來的灼熱、從雙刀刃上閃來的寒光。那勇猛剛烈的英雄氣概,那誓與敵人決一死戰的慷慨悲壯,把他團團圍住,使他渾身氣血僨興、心旌振盪,使他想大喊大叫,想奔騰縱跳,想舞劍揮刀殺上戰場…… 天壽在舞臺上見過無數英雄豪傑,也曾被他們的忠烈剛毅感動得熱淚盈眶,但比起此時他所見到的葛雲飛,那究竟是做戲裝假,而眼前,何等真實,何等近切! 葛雲飛收勢,站定,在陽光下珍愛地拂拭著兩把刀,一抬頭,看見英蘭姐弟,喊道:「快來!看看這兩把寶刀!剛剛制好送來的,來得正是時候,我葛雲飛定要它渴飲逆夷血……」 看著他神采飛揚的棕紅色面孔,看著他亮如晨星的眼睛,這一瞬間,天壽決定了,他要隨著葛雲飛去定海;天壽決定了,從此要做一個像葛雲飛一樣的男子漢;天壽決定了,要完成大丈夫的事業,像葛雲飛那樣光宗耀祖! 天壽仰面望著深遠無極的蒼穹,緊緊捏住雙拳,緊緊咬住牙關,集中了全身所有的力量,在心底裡對自己呼喊、召喚:與其委委屈屈受人歧視被人訕笑地做石女,何不死心塌地當一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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