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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天壽聽英蘭自信的口氣,暗想,姐姐對姐夫忠心耿耿,姐夫對姐姐也不大像一般男人對討來的妾,他們還真的挺有點情義呢!

  狀元坊的豪華富貴和氣派,叫打茶圍的兩位公子爺吃了一驚。

  不要說從不起眼兒的小小門樓進去之後那一重重院落令人有如入迷宮之歎,不要說那無處不有的山石花樹與飛簷翹角的亭臺樓閣互相輝映怎樣炫人耳目,就只各處懸掛的紗燈、絹燈、羊角燈、琉璃燈、水晶燈和幾乎每間屋裡都有的各種屏風、落地罩、隔斷,其精緻、貴重和高雅,都是第一流的。來這裡的路上,熱得不得了,兩人坐在轎子裡不住地流汗,英蘭因為頭髮不好遮掩還戴了頂涼紗瓜皮帽,更是燠熱難耐。一進狀元坊,竟是一派清涼,仿佛中秋。天壽還罷了,英蘭對這種地方竟比她家二品將軍的府第還華美舒適百倍,深感不平。

  門上那個毫無表情的僕人把他們領進客廳。一個三十歲上下、長相俊俏的男人滿面堆笑地迎上來,聽說兩位公子爺來打茶圍,立刻高聲招呼下去,然後笑著問:兩位是哪位相熟的朋友帶來的?可有相好的姑娘要叫?

  英蘭粗著嗓子說:「我們是外省來客,聞說狀元坊有兩位極善唱曲的姑娘,慕名已久,今日專程拜訪。」

  那男人皺皺眉頭,說:不是熟客帶領,狀元坊向來是不敢接的。可又笑了笑說,不料夢蘭夢菊兩個丫頭竟然聲名遠揚,對不起得很,她們兩個不打茶圍,只擺檯子(擺檯子:嫖客出資在妓女房中擺酒席。)

  天壽心想,青樓從未聽說過這種規矩,就要反駁,英蘭以目示意止住,說:「好吧,那就擺檯子。」

  俊俏男人露齒一笑,說:「對不起得很,蒙太守大人瞧得起,昨日她們給傳了去,為制台撫台提台諸大人宴會助興,身子勞乏,這工夫怕是還沒起床呢。」

  背臉觀賞牆上字畫的天壽忍不住回過頭搶著說:「我們等著!」

  男人看看天壽,臉上露出幾分迷惑,但很快又是一臉的笑,說他去催催看,並指著那架掛了垂地錦帷的精雕細刻著洞賓戲牡丹的大屏風,說姑娘們的花名都在上面,公子爺要是等不及,就叫別的,狀元坊裡個個出色。

  男人一走開,兩位公子爺互相看看,英蘭說:「花名叫夢蘭、夢菊?……」天壽立刻接口道:「蘭是咱家姐弟的排字,咱爹字菊如……」

  兩人一起上前拉開了帷簾,二十多塊花名水牌整整齊齊排在那裡,頭一行前兩塊就是夢蘭和夢菊,名字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湊近一點,看得清清楚楚:「京、粵昆曲名師柳知秋之再傳弟子」。天壽啊了一聲,姐弟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外場(外場:妓院中的男僕。)送上手巾把,娘姨和大姐(大姐:妓院中的未婚女傭。)先後幾次奉茶,很客氣,可也都不住地朝客人臉上不大客氣地看來看去,看得英蘭和天壽心裡發毛。

  終於有個小大姐來請客人登樓了,說是檯面擺在夢蘭姑娘房中。

  樓梯口,那個俊俏男人迎著他們,笑問道:「公子爺可還要等朋友來?可還要叫局(叫局:寫局票招妓女陪席。)?」聽到否定的答覆後,他又笑著說,那麼檯面上只四個人太冷清了些。英蘭天壽不再答理他,徑直上樓。

  一個輕俏的女孩子聲音嬌滴滴地喊:「蘭姑娘菊姑娘,客來了!」

  姐弟二人心跳如鼓,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瞬,上天肯不肯發慈悲、現奇跡,給他們骨肉重逢的驚喜?

  粉紅色的紗帷左右分開,夢蘭夢菊嫋嫋婷婷地步出香閨,款款相迎。

  英蘭天壽登時涼了半截:兩個姑娘淡妝如仙,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其中一個眉眼間與大香小香有幾分相像,另一個則全不相干。她們當然不是大香小香,但她們怎麼會是柳知秋的再傳弟子?會是哪一位師兄的高足?

  房中四張高背椅圍著一張擺著鮮花和酒具的大圓桌,上方懸著兩盞湘妃竹絹片彩繪翎毛方燈,大白天也點得通亮;四周整齊有序地擺著大理石紅木雕花罩大床、穿衣鏡、自鳴鐘、梳粧檯、大理石紅木雕花美人榻、碧紗屏風、紅木八仙桌和太師椅;牆上有中堂山水和泥金箋對、鏡框字畫條屏;各處有高腳紅木花架托起的彩繪瓷花盆和插著鮮花的彩繪瓷花瓶,花盆裡全是蘭花,陣陣幽香在屋裡飄逸……

  兩位姑娘美麗又聰慧,溫柔如水,笑容似春風那麼暖人心扉,琅琅笑語,令天壽想起聽泉居旁清脆動人的丁冬流泉。一種無法形容的沉醉,漸漸滲透了天壽,他仿佛走進了極美極美的夢……

  輕移步,他走近碧紗屏風,打量屏風畫上衣帶隨風飄舞的仙女;靠攏梳粧檯,打開紫檀洋鏡妝盒,一股熟悉的脂粉氣息撲面而來,竟使他心頭一痛,幾乎落淚。

  他撫摸著胭脂水粉、絹花珠花和金銀水鑽頭面(頭面:舊時婦女頭上妝飾品的總稱。)、手釧,美麗的色彩和晶瑩的光芒像針一樣錐進手指,穿透肌膚,直達血脈,使他感到陣陣帶著刺痛的溫暖和愛戀。

  大床邊衣裙架上搭著五顏六色的衣裙,柔軟閃亮的絲綢錦緞衣料上繡著極美的花樣,鑲著攙有金絲銀線繡織得繽紛華麗的花邊,他知道由於花邊和繡品非常繁複精細,每只袖子都有五六斤重,穿到身上該多麼挺括漂亮!

  哦,這件提花緞大襟襖太美了,用四合如意雲肩做領沿真是高明啊!領沿以及襟沿、袖沿,都繡著嬰戲圖和亭臺樓閣、拱橋、竹石,淡紫的顏色那麼輕柔、神秘,像夢裡的輕雲和霧靄一樣……

  突然看到姑娘中的一位站在穿衣鏡前,嬌美地抬起一臂,伸出蘭花指輕掠如雲的鬢髮,他頓時渾身焦躁,心頭激起強烈的渴望:穿上那美不勝收的衣裙,梳一個盤龍髻,把亮晶晶的頭面和絹花插定,再描眉打鬢搽粉拍胭脂點唇,難道他不能把這兩朵名花比下去?……

  腳下不知怎麼就移步到了大穿衣鏡前,恍然看到鏡中的自己,迷迷糊糊,總看不清楚,他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膛裡像撞鐘一樣,一下一下,跳得又慢又沉重,重得要將薄弱的身軀撞開撞碎!一瞬間,蒙在他心頭和他鏡中身影上的霧靄散開,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在這充滿女人氣息的環境中是這樣舒適順心合意,他的天性使他依戀這裡,甚至希望屬￿這裡——哪怕這裡是為人們所不齒的狎邪曲巷、下流青樓!他看清楚了:桃腮櫻唇,柳眉星眸,繡衣閃閃,長裙翩翩,是我,那就是我!我應該是,也確實是個女人……

  那件美麗的淡紫色的提花緞大襟襖不知為何就在他手中,這一刻,死心塌地做個男人的決心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他很自然很輕鬆地把淡紫色穿到身上,收攏雙腳蓮步站立,做了一個杜麗娘出場整鬢的嬌柔動作,於是,鏡中一個絕美的女子在對著他溫柔地微笑,清清楚楚,清清楚楚……

  「啊……」其他三人異口同聲、輕重強弱不同地喊出來,對這位公子爺的古怪行徑大惑不解。活潑伶俐的夢菊立刻跑到他跟前,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歪著頭嬌憨地說:

  「啊唷唷,真真是千嬌百媚,百媚千嬌!我要叫你一聲阿姐,可好?……」

  夢蘭雖然也用手絹掩著嘴笑,卻拿出名妓和做姐姐的派頭,指責道:「夢菊快勿要胡鬧!哪能就去牽手……」上等妓女初次見客必須做淑女狀,主動示意是不成體統的。

  最難堪的還是英蘭,天壽的行為叫她丟臉,太不合大家公子的身份了!在過梨園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不知遮掩反倒故意出醜,無非想討得兩個小妖精的歡心。於是英蘭紅頭漲臉地喝道:

  「天壽!你瘋啦?這是幹什麼!」

  天壽像看不認識的人那樣,望著英蘭。聰明伶俐的小夢菊已經替他脫掉了女衣。幸而小大姐用託盤送上四果品、四冷碟,及時救了場,英蘭很快恢復常態,天壽視而不見地望著,沒有做聲,仿佛還在做夢。

  夢蘭和夢菊請客人入席,天壽仍是恍恍惚惚,眼睛裡一片若有所失的悵惘。夢蘭撥動琵琶彈唱了一曲《思凡》中的《山坡羊》,天壽似乎也沒聽到。英蘭極口稱讚一番,立刻不失時機地說,這麼地道的昆腔現在不容易聽到了,不知姑娘師從誰人?

  夢蘭掩著琵琶笑道:「公子爺沒有看花名牌嗎?我們都是柳老先生的再傳弟子哦!我們師傅是他老人家的徒弟呀!」

  「你們師傅是何名諱?你們可見過柳老先生?」英蘭立刻追問。

  「我們師傅已經過世了。」夢菊接口說,「柳老先生無緣得見,真是憾事!」

  四熱炒、六小碗陸續上桌,姑娘們忙著一一敬菜,把這話題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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