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九〇


  天壽臉色驟然發白,心頭掠過一陣驚痛,大叫:「娘!娘……」眼前幻出一團黑影,黑影中又閃動著斑斑刺目的亮點,強烈得無法忍受,搖晃著就要摔倒。英蘭一把扶住,抱著他痛哭。徐保扭開了臉,青兒也陪著唏噓落淚。

  一片馬嘶馬蹄聲響,遠遠望見大隊旗幟人馬來到府門,那是葛將軍和他的儀從親兵在影壁前下馬。英蘭立刻收淚,把臉上的淚痕和悲痛一齊抹淨,對天壽說:「老爺回來了,我得去迎接,你跟在後面,不可露出悲戚。」說罷,她揮旗指揮那邊一群騎在馬上的女子列成隊,領著她們飛奔著趕往府門。天壽只好依著姐姐的吩咐,跟在後面,很快就被落了好遠。

  天壽被安置在府東隅一個小小院落裡,有僕人按時送水送茶送飯,都還潔淨可口。對此他並不抱怨,他知道,大戶人家規矩大,侍妾幾乎等同於婢,妾家親屬不能算是主家的親戚,他能得著這樣的待遇已屬分外,可知英蘭在葛府中有頭有臉,能得主人歡心。只是,整整一天,加上次日的整個上午,都沒有人來理睬他。青兒嘟嘟囔囔,說他們鄉下最不講理的人家,也沒有這樣待客的。天壽知道跟他說不清楚,自己心裡又亂紛紛地不痛快,手裡拿著卷唐詩在讀,心裡卻在盤算要不要帶著青兒自闖江湖,仍然去搭班唱戲。三個多月沒上臺,他忍不住懷想起紅氍毹上載歌載舞的沉醉和美好,責備自己對技藝的荒疏。

  英蘭終於來了,一進門就招呼青兒打水給天壽洗臉,然後說:「天壽,莫怪姐姐現在才來,實在是太忙……收拾好了跟我走,老太太和太太都要看看你呢!」

  英蘭語調裡透著喜氣和得意,就像給了多麼大的恩惠。天壽的名伶脾氣上來了,一扭身:「我不去!我是來瞧咱娘、瞧你的,又不是來瞧他們!既不拿我當親戚待,我憑什麼要上趕著去巴結!」

  英蘭一怔,隨即笑道:「瞧瞧,瞧瞧,真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都落難到這份兒上了,還這麼心高氣傲呢!先不說人家對咱娘有恩,也不說這是姐姐的夫主、姐姐的老輩上人,就憑人家都比你大了三五十歲,你就去拜拜,還有什麼不該嗎?……好了,水來了,香胰子呢?快洗臉……衣裳包袱在哪兒?我看看!」

  英蘭接過青兒送上的包袱,打開來挑選,一面把這兩天她所忙碌的事一一說給正在洗臉的天壽聽——

  原來葛將軍這次回家只是路過,馬上就要回到定海任所。為了有人照顧他的飲食起居,也為了安定人心,他要帶家眷隨往定海城。太夫人年邁,夫人又長年臥病,其他姨奶奶們或嬌弱或膽小,沒人應承,英蘭於是自告奮勇,使家裡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氣,葛將軍也很高興。事情昨天晚上才定下來,今天晨省(晨省:舊時禮節,每日早晨和晚上,子輩要往父母住處看望問候請安,稱作晨省、昏定。)葛將軍稟告了太夫人,並順口說起途中巧遇英蘭幼弟的趣事。太夫人聽得很有興致,破例要英蘭把幼弟帶給她看看。夫人得知這消息,便也表示要見見天壽。

  天壽洗罷臉,英蘭親手給他散開辮子,梳通頭髮。

  天壽舒服得閉了眼睛,說:「小時候我最喜歡纏著二姐姐給我梳頭打辮兒,比娘和三姐四姐梳得都好,手又輕,梳得又舒服,辮子油光水滑……」

  英蘭笑道:「可那程子,甭管我多小心,多麼輕手輕腳,你還是哎喲哎呀地叫喚喊疼,害我淨招爹媽罵!真真地恨死人!」說著,拿手指在天壽後腦勺上一戳,姐弟倆都笑了,眼睛也都濕漉漉的。

  「姐,你怎麼就遇上姐夫了呢?」

  「那可就說來話長啦,今兒還真不得空兒說它……好了,真漂亮……」

  說著,打出一條油光水滑的烏黑的辮子。然後天壽穿上英蘭挑選的月藍色熟羅長衫,手執一把烏木骨、白絹面、上繪一叢墨蘭的摺扇,更顯得明眸皓齒、風度翩翩,喜得英蘭在幼弟脖根狠狠捋了一把,說:「我這兄弟,甭管進宮裡、上王府,到哪兒也拿得出去!好好給姐姐我長長臉!」天壽一笑,沒有回答,英蘭卻接著說道:

  「明兒一早,你就跟著我一道去定海吧!」

  天壽遲疑道:「這個嘛……」

  英蘭不客氣地說:「有什麼這個那個的,你跑了幾千里,不就是來投奔姐姐的嗎?姐姐要是不在府裡,誰照看你?」

  投奔兩個字令天壽大不舒服,一仰臉,說:「剛才講明瞭,我是來瞧娘和姐姐,不是來投奔誰的!現在娘既不在了,我要送娘的靈柩回去跟爹合葬!」

  「這是你當孝子的正經事,我不阻攔你。若是你不來,這裡的事了了,我也得送她老人家回去呢。可你回去以後做什麼呢?還是唱戲?你就唱一輩子的戲?當一輩子的下九流?爹媽就養了你這麼一個兒子,你就不思謀著走走正途,改換門庭,讓咱們柳家祖宗也風光風光?」

  「可我……」天壽想說他就是喜歡唱戲,可此時怎麼也說不出,改口道,「我從小就學唱戲,又不會幹別的……」

  「咱家就靠你繼承香煙了,男子漢大丈夫,竟這麼沒出息!想當初咱家在京師那會子,咱爹就萬分不得意,也還忘不了巴望著朝梨園會首的七品頂戴奔哩!如今跟著你姐夫,又遇著為國效力、能在戰場上掙個正經出身的機會,不說千載難逢,也是百年不遇,你還不上進?」

  「這……姐,你容我再想想。」

  英蘭白了兄弟一眼,說:「跟我走吧!」

  天壽望著跟他記憶中已大不相同的姐姐,笑道:「姐,你原先那麼溫柔可親,輕言輕語的,如今倒像個臺上的大淨了!我說了等我想想再定,你還這麼催我。」

  英蘭也笑了:「我是叫你跟我一塊兒去看老太太和太太,誰催你了……我變了嗎?理當要變,嫁給武將,還不得武起來呀?……」

  英蘭領著天壽穿廊子過小橋,在迷宮一樣的宅院裡走了好一會兒,才來到太夫人住的小院。一見這位白髮如銀、十分乾枯瘦小的老太太,叫人不敢相信她能生育出葛雲飛這樣健壯魁梧的兒子。臉上很少表情的老太太一見俊秀伶俐的天壽,竟十分喜愛,拉著他的手向英蘭問了好些話,又向天壽誇他姐姐孝敬有禮、能幹又識大體,還賞給天壽一匣扇子一對荷包。天壽不知怎麼就聯想起幼年唱宮戲時候對他十分賞識的老太后了。和宮裡一樣,周圍陪坐著的親友們也都順著老太太的話頭把英蘭好一頓誇獎。英蘭微微紅了臉,謙恭地笑著,天壽也覺得自己臉上挺光彩。

  告辭出來,英蘭才對天壽說:「老太太從不輕易誇人,平日連說話都少,今兒不知是怎麼了,這麼高興!」天壽眯眼笑道:「就算是借我的光吧!」英蘭笑著一撇嘴,說:「看把你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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