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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雪霧卷 第03章

  從大船換成小舟,天壽他們就在清澈見底的河面逆流而上了。

  兩岸青山相對而出,倒映在河面一片黛綠;近處遠處,濃綠的樹影掩映著青瓦白牆的院落、茅頂柴扉的村舍;美麗的青竹林更是無處不在,一片片,一叢叢,沿著河岸,繞著山腳。朝遠望,漁船上的漁人在綠水中撒網;看近處水灣裡,幾個小孩子嬉笑著坐在柳陰下垂釣。目光所及,無所不綠,只有一畦畦田地於深深淺淺的綠色中,露出深深淺淺的金黃,那是已收或未收的稻穀。時近黃昏,看得到村莊上空炊煙嫋嫋,聽得到遠遠的狗吠雞鳴和婦人呼喚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

  一路上,天壽左顧右盼,只覺得滿目秀色,賞心悅目,不禁贊道:「怪不得王羲之稱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真個是山清水秀,如詩如畫啊!」

  青兒說:「我們家鄉也是滿眼綠,可就是不一樣,這裡真的好秀氣呀!好像咱們路上看人家畫店裡賣的畫!」

  陪同在側的徐保一伸大拇哥,說:「這就叫好風水,這樣的好風水才能出我們家主爺這樣的名將!」

  徐保就是把褡褳交還天壽的那名隨從,受葛雲飛指派來領路,陪同天壽回山陰總兵府。徐保只除了在葛將軍面前老實聽話,少言罕語,平日裡可是個相當饒舌的人,只要一提到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的葛雲飛,便滔滔不絕,說個沒完。所以,從紹興到山陰的路上,天壽已經知道了姐夫的差不多所有底細。

  比方說,姐夫乃武將世家,出生時,大雲如纛,懸立庭中,所以取名叫雲飛。

  又比方說,姐夫幼年讀書,看上去十分文靜,身為長淮衛千總的父親對這樣的弱子自然不順心。一次他率家人十數騎出獵,回顧在側旁觀的葛雲飛,冷冷地說:「弓矢是男子漢大丈夫的事,你也會有興趣?」葛雲飛一聲不吭,當場援弓而射,竟六發六中。老爺子大喜過望,說:「我這六石弓你都能挽射而中,應當棄儒為將,繼承父志!」葛雲飛於是怡然受命,三十歲中武舉人,十二年後又成武進士,從守備起步步高升,擢至定海鎮總兵。

  說起葛雲飛的政績,徐保更是如數家珍,說浙江洋面一直海盜橫行,商民視為畏途。自葛雲飛統領水師後,治軍嚴整,練成精兵強將,又設妙計偽裝成商船誘賊,屢獲巨盜,一時間海盜畏懼,紛紛逃遁,互相傳出歌謠說:「莫逢葛,必不活。」浙江沿海於是水陸兩途平安寧靜,商民莫不倚葛雲飛為屏障。

  家主爺身為武人,卻極好讀書,兵書戰策不在話下,諸子史書也不離左右,還常以詩詞慷慨言志,所以他決非尋常武將,而是胸懷大志、腹有良謀的英雄。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徐保又說起近日的事情——

  前年,葛雲飛丁憂離職回鄉,曾上書巡撫大人,說廣東正在嚴禁鴉片,夷人陰險狡詐,一旦激成變亂,將波及浙江沿海,應預作準備,早定良謀。巡撫當時認為無須過慮,對此不置可否。去年春夏間,英夷兵船突然攻佔定海,前敵各軍披靡潰散,巡撫大人才悟到葛雲飛有先見之明,派兵弁疾馳送書來山陰,邀葛將軍到鎮海共商防禦大計。將軍還在守孝期內,正督率家中奴僕耕田種地,得書便立刻稟告太夫人。太夫人說,忠孝不能兩全,國事為重。將軍於是連夜奔赴鎮海,樹大旗,集散亡,日夜教練,一軍複振。將軍也在守孝服除之後實授定海鎮總兵……

  在徐保口中,葛雲飛簡直是個完人,好話說了一大籮,但天壽聽來並不覺得反感,也沒想此人是不是在借機夤緣而進。他只是很感興趣,因為他這一輩子從未與葛雲飛這種將軍打過交道,更何況這將軍還是嫡親的姐夫!只有一次,天壽帶著好奇打趣徐保,說按常情從來是當面說好話背後說壞話,你為什麼偏偏當面不說話背後說好話呢?不料徐保竟紅了臉,支支吾吾地用別的事岔過去了。天壽見他難堪,也就不好再問。

  「好,咱們到了!」徐保說著,領天壽和挑著小小擔兒的青兒下船上岸,走了十數級青石鋪成的臺階,便上了路。徐保指指前方:「看見嗎,那邊幾棵老柳樹,一帶柵欄圍著的大場子,是總兵府的射台跑馬場,穿過場子那一頭的影壁後面,就是葛將軍的總兵府了。」

  跑馬場又大又寬,遠處影影綽綽數十人馬,好像正在操練。天壽無心他顧,只望著場子盡頭的大影壁快步朝前走。影壁後面就是將軍府,三年沒有音信的母親和英蘭姐就在那裡,日夜盼望的母子姐弟重逢就在眼前!想著這些,天壽的心在胸膛內突突亂跳,又是歡喜又是慌亂,體內不知哪一路經絡在抑制不住地顫抖,令他手腳冰涼,氣息短促,視線模糊,竟沒發覺斜刺裡沖過來一匹馬,快得如同白色閃電,馬上騎手正執一面小紅旗回身朝後揮動,眼看就要撞上天壽了!

  青兒驚叫出聲,天壽自己完全嚇傻,騎手趕緊勒馬,那馬「噅噅噅」地高聲嘶叫著,揚蹄人立而起。同一瞬間,徐保飛身躍起,身手矯捷地雙掌左右一分,把天壽和青兒各推出七八尺遠,他卻一扭腰,平身跳開到白馬的側面,穩穩站住了。

  天壽和青兒哪裡禁得住這一摔,青兒的扁擔高高飛起,木箱蓋也落地成了兩半,他趴在那裡動不了;天壽狠狠摔了個屁股蹲兒,疼得直掉眼淚。那騎手也因猝不及防,從馬背上掉了下來。可人家一看就是練家,著地的一瞬間急速打了個滾兒,接著鯉魚打挺,立刻站起了身。騎手怒衝衝地快步朝天壽走過來,這架勢,天壽免不了要挨一頓叱駡。

  天壽抬頭一看,頓時怔住:這位英姿勃勃的女騎手,不正是他的英蘭姐姐嗎?可英蘭姐姐一向溫文爾雅,音容笑貌乃至走路行動都非常輕柔,是天壽心目中的淑女典範,哪裡是這種殺氣騰騰的母夜叉樣兒?況且她來葛府做妾,算是一家中的下九流,豈能如此張狂……但這豐潤飽滿的紅唇,這深眼窩裡半月形的明眸和那雙一般女子少有的凜凜黑眉,不是英蘭又能是誰呢?與三年前相比,她幾乎沒有變化,只是身材略豐滿,面色更豔麗,頭髮更黑更濃罷了。

  「你這小廝!怎麼不懂規矩!跑馬場能當路走嗎?」她大聲大氣地訓斥道,這聲音更讓天壽確認無疑,「給我站起來!走兩步!看看傷著沒有!聽見沒有?叫你站起來!怎麼不動窩?聾啦?……」

  天壽就是不動,待她走近,才仰臉望著她,聲音發抖,小聲說:「二姐姐,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天壽……」

  像被火燙了一下,英蘭渾身一顫,沖到近前,瞪大眼睛對著天壽上下打量;一伸手,摸摸天壽眉間正中的那處舊傷痕,哇地哭出了聲。她撫著天壽的肩頭,拉著天壽的手,一邊哭一邊說:

  「天壽天壽,你長這麼大了!三年前你還是個娃娃,如今成了個好俊的小夥兒啦,叫姐姐我怎麼敢認呀……從哪兒來?怎麼找到這裡的?……」

  天壽卻迫不及待,急切地說:「二姐,娘也在這兒吧?快領我去看看娘!娘要是見了我,不知會怎麼高興呢!」

  英蘭咬住了嘴唇,高高揚起的眉峰垂了下來,盈盈欲淚的眼睛躲閃著朝別處轉動。天壽立刻覺得心縮緊了,胸口憋得難受,但還是不死心地問:

  「二姐,怎麼了?娘不好了?你說呀你說呀……」

  英蘭抹去了眼角的淚珠,哽咽著說:「先別問了,以後對你細說……爹呢,他還好嗎?他沒有跟你一塊兒來?……」

  天壽的眼淚止不住了,一說話更是泣不成聲:「咱爹他……已經走了……再過五天就是他老人家的百日……」

  英蘭並不驚奇,只是淚水成串地往下掉,抽抽搭搭地說:「我早就知道,他老人家不能長……鴉片煙早晚要了他的命……天壽,姐對你實說了吧,咱娘也過世快兩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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