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七七


  天祿繼續說:「到那時候,我大約成了個老乞丐,又髒又臭,說不定還瞎了一隻眼,沿路乞討到聽泉居,站在門口拖長聲音求告喊叫:老爺奶奶行行好,可憐可憐瞎子吧……」他學得很像,連天福也笑起來。

  天壽卻一口接過去:「那工夫我娘就沖出門,照著那個假瞎子的後脖頸兒啪啪啪幾巴掌,罵這個沒心肝的天祿小鬼頭,竟然扮了乞丐來哄師娘!家裡有的是銀元,還是你小子捨命救人掙來的,我們都記著呢,你不用來試我們……」

  天祿指著天壽,哭笑不得地說:「你看你,你看你!跟你鬧著玩兒,你就又扯上這事兒!」

  分配那筆酬金,也像確定各自的去向一樣,大費周折。從中拿出兩千元給封四爺,請他把柳知秋的墓園完工,給他本人另有八百元的酬謝;留給阿嘉叔夫婦五百元,用做看守墓園的酬勞並作為經營果樹的本錢;還要給雨香三百元表示謝意。這些都毫無異議。剩下八千四百元,原議是留在家中做共有財產的,可現在都要外出避禍,怎麼辦?弟兄三人意見分歧就大了。

  天福說,不如三人平分。

  天壽卻說當初救夷人自己沒有出力,要平分這筆錢自己決不能要。

  天祿堅持留出一多半奉養師娘,一少半三人分了做盤纏。

  爭來爭去,商議了好久,才定下來,每人帶三百元盤纏,餘下的悄悄埋進師傅臥室的地底下。弟兄們誰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就回來取錢,不必通過其他兩人。三年後,師傅的忌日,無論如何大家都得趕回聽泉居來重聚。所以天祿又拿三年後的話題尋開心。

  弟兄們說笑著,漁村碼頭遙遙在望。天祿提議坐一會兒歇歇腳,山間小路邊的幾塊石頭就成了凳子。天福手拿一把摺扇在胸前輕輕搖著,天壽掏手帕沾去面頰和脖子上的汗,順手用手帕在臉邊扇風。天祿看著,不禁笑道:

  「怪不得人都說師兄渾如一濁世翩翩佳公子,師弟是笑破陽城十萬家的絕代佳人。今兒我這麼冷眼看過去,真是不假,不假!」

  天壽鼻子裡哼一聲,氣鼓鼓地說:「又來了!二師兄真是丑角醜人說醜話!這也真是不假,不假!」

  天福倒責怪天壽:「看你,今天就要分手,還跟二師兄鬥嘴。天祿唱的就是丑角,可人醜心不醜,自有一股磊落氣概,是常人不能及的呀!」

  天祿大笑,說:「我是醜,真的。我要是長得有師兄那麼高挑兒那麼俊氣,師弟,你這次說不定就肯跟我走了,對不對?哈哈哈哈!」

  天壽氣得扯下一把野草,揉碎了朝天祿臉上扔過去,也沒止住他的綿綿長笑。

  他終於平靜下來,擦了擦笑出來的淚水,說:「我也不是什麼磊落君子,有的是藏著掖著的事。有一件,我一直沒說,可今天我得告訴你們了。」他的笑完全收斂了,眼睛望著遠處藍色的海,靜靜地說:

  「三弟又回來了。我見過他。」

  天福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看著天祿。

  天壽噌的一下跳起來,說:「什麼時候?在哪兒?你怎麼不早說?是在廣州嗎?要不在澳門?……」

  天祿苦笑:「師弟你坐下,我既然要說,就會詳詳細細地告訴你……那是去年六月裡的事了……」

  那時,天祿搭著一個蘇昆班子,在太湖周邊的蘇州、無錫、宜興、湖州及杭州、紹興等大碼頭輾轉演唱。他已經是班子的台柱,在這一帶頗有名氣了。江浙是文人薈萃之地,也就常有墨客雅士來與名伶相與結交。他們唱到寧波的時候,一位當地財大氣粗、又自命風流才子的雅士,慕天祿「江南第一醜」的聲望,不僅屈尊來與天祿交結,當聽說天祿他們想去普陀朝山進香的時候,竟十分慷慨地為班子提供了一艘能經得住海浪顛簸的大船。

  普陀進香,向救苦救難的觀世音燒香跪拜、許願祈禱,是難得的機會,誰也不肯錯過。可萬萬沒想到,當他們拜了菩薩、數了羅漢、游了廟廊、準備回程的時候,英夷的大兵船打來了,幾乎是眨眼的工夫便占了舟山島。與舟山島一水之隔的普陀山立刻大亂,戲班的船也就隨著大量舟山普陀居民逃往乍浦、松江的船,一同北上了。這艘大船原本很少在大洋航行,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在無邊無際的海上漂來漂去好幾天,惟一的希望是能遇上過路船的援救。

  他們等到的,竟是一艘英夷的大兵船!

  大兵船立刻放下兩隻舢板劃過來,二十來個帶槍拿刀的夷兵上了戲班的船。領頭的夷兵臉膛粉紅,鼻子通紅,頭髮和鬍子火紅,濃眉下一雙深凹的小眼睛卻像狼一樣閃著綠光,只這一副模樣就把戲班子裡沒見過夷人的孩子嚇哭了。這傢伙一揮手,跟上來的那些白夷、紅夷和黑夷怪叫怪笑,沖到船艙各處,立刻動了搶。

  開始翻箱倒櫃,見什麼希罕就拿什麼,後來又一一搜身,把孩子們常戴的銀項圈、銀鎖、銀手鐲和帽子上的鑲玉搶走。班子裡的人們又驚又怕又恨,敢怒不敢言,怕他們手裡的槍呀!

  一個紅夷發現小昆旦耳朵上戴著金耳環,大喜過望,伸手就抓,孩子害怕,一低頭閃開;紅夷大怒,撲上去把孩子按在船板上就要強拽,天祿忍無可忍,一腳踢過去,把紅夷踢了個跟頭。紅夷跳起來又撲向天祿,班子裡有功夫的戲子們群起來幫天祿,於是一場混戰,雙方扭在一起,倒叫夷兵不敢放槍。但終究寡不敵眾,天祿和好幾個同伴都受了傷,眼看就要落敗,又一記重拳從腦後打過來,天祿只覺天昏地暗,暈了過去。

  醒來時,他竟躺在雪白的枕頭被單中間,頭上纏著紗布繃帶,身上傷處也都塗著藥膏,四周好多同樣的病床,排列在不大的艙房裡。鄰床就是戲班裡的一個武生,跟天祿一同受傷的。他見天祿醒過來了,才把後來的事說給天祿聽:

  就在那綠眼紅毛拔刀出鞘的時候,「乒乒」兩聲槍響把他鎮住了,又一艘舢板靠過來,一個頭戴高大帽子、身穿繡金帶穗官服、腰中佩劍的白夷上了船,一聲呵斥,夷兵都乖乖地住了手。這夷官怒火沖天地吼了好一陣子,跟他來的白夷兵上去就把那個綠眼紅毛綁了,其餘的白夷紅夷黑夷也不情願地紛紛把搶到手的東西交了出來,堆在船板上像座小山。夷官看了看倒在各處受傷的人,有夷兵也有中國人,便又吩咐了幾句,這才離船而去。一個跟夷官前來的仿佛是馬來亞人,用蹩腳的中國話告訴他們:這夷官是大兵船的船長,名叫威廉,他不允許他的部下發生搶劫這種損害大英帝國皇家海軍榮譽的醜事,他將重重懲罰幹壞事的首犯。他向中國居民表示歉意,並願為受傷的中國人醫治。

  這樣,昏迷中的天祿和幾個受傷的中國人一起,就被抬上英夷艦隊的醫療船。同伴還告訴他,有一個英夷軍醫曾經在他床邊站了很長時間,反復查看他受傷的頭和青腫淤血的眉眼嘴唇。是不是他的傷特別重?可天祿自己知道,他畢竟是練過武功的人,這次並沒有傷到筋骨,若不是最後那一拳他沒有防備,三天之後就沒事了。英夷軍醫為什麼對他感興趣?

  不料,次日上午,兩個身材挺拔、風度高雅、軍裝筆挺、金髮碧眼的英夷軍官一同來到天祿病床前。他們剛走進艙房,同伴就趕緊告訴他:腰間佩劍的是威廉船長,另一位就是那個英夷軍醫。天祿望著兩人走近,實在想不出能有什麼事情。

  年輕的軍醫看定天祿,突然用不大流暢,但十分清楚的中國話問道:

  「據說,你是一位藝人?」

  周圍的中國人大為驚訝,天祿也感到意外,點了點頭。

  「那麼,你除了這個……這個蕭笑笑的名字以外,還有別的名字嗎?」

  蕭笑笑是天祿到蘇昆班子以後新起的藝名,他覺得奇怪了:「有沒有的,有甚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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